二十多個春夏秋冬,每過一兩個月我就去看望他一次,跟他聊聊天喝喝酒、聊天就是我向他學習的方式。見他一次就是給我自己充了一次電。
冬天,我沿著雪中靜悄悄的路去他家,夏天則常常是細雨蒙蒙的天氣。街人看不到一個行人,這個祁連山中的小鎮實在*靜。漆黑的夜,潔白的雪。固勒堅大山裏的狗熊早已鑽進它們的洞穴裏了。曆史的河流靜靜地從冰冷的山澗悄悄地流過。他從容地抽著鼻煙,我們倆端著酒杯,時不時地碰一下再喝幹。大娘燒了茶便坐在旁邊聽我們說話。
我詢問著,他慢慢地敘述著。於是,我們回到了一百年前那座煙熏雨淋、風雨飄搖的帳篷裏,那樹木蔥鬱的祁連山黑河上遊的河穀草原。寂寥的群山中,不為人知的堯熬爾牧人以放牧、狩獵為生,而他們刻骨銘心的愛情、苦難和夢卻像天上的星星一樣璀璨奪目。
“霍爾文字,那是忽必烈汗時代創製的巴思巴文字,我們的先輩們曾用過的字。神聖乃曼鄂爾敦山的祭文。史詩中的堯熬爾先輩。昔日的英雄在那裏縱馬馳騁……”他的聲音穩定而清晰。窗外的冬雪仿佛懷著憂鬱的心思靜靜落下。
我沉醉在這樣的牧人的學習方式中。
這個遊牧部族和這一地域的曆史通過這個年邁的老人留下了一些聲音。往往有一個一閃即逝的小插曲,或一句偶爾聽到的話,可能就是了解這個部族或這片地域曆史地理的關鍵,如果缺少這個關鍵,即使你撰寫出鴻篇巨製,可能也不具任何意義。
我說他是一個沒有被異化的堯熬爾人,是因為重新構建的曆史使許多人漸漸否定了自我,轉而去認同謊言,而他卻沒有。我從這個老人的心靈深處感受到了一種豁達、寬容及平和,他的心是平靜而從容的,他與當下的浮躁世界不同,這種迥然不同就如同漆黑的夜和潔白的雪。
每次見到我,他都要問起一些他關注的話題,比如各地的土著或原住民、堯熬爾、蒙古、吐蕃特部落的最新狀況,還有百姓的生活和信仰等。他的信息常常要比我的準確和詳細。
我常常在他家裏喝得大醉,然後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送我回家,年邁的老師總是送酩酊大醉的學生回家。今年春天,我去他家,他說看見我他也想喝酒。那一天我又喝醉了。八十三歲的老人送我回了家,翌日他不放心又來看我,當時我真是羞愧無比,找不出什麼話說。他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這是他最後一次送我。後來他擔心我的心髒不好,就不再讓我喝酒了。
有時候我回憶起小鎮的生活,眼前就是小鎮南邊的祁連山連綿的雪山、山下墨綠的雲杉林,他仿佛站在那片綠綠的草甸上,滄桑的臉上是縱橫的皺紋,一雙專注的眼睛注視著我和我身後的滄桑大地。在他病重時我去看他,他說話已經很困難,拿著一張他女兒拍攝的黑河上遊的雪山和山下林子的照片,對我喃喃地說著一個世紀前堯熬爾著名的活佛智華來到那裏誦經的珍貴場麵,雪山、森林、紅衣喇嘛、綠色山穀裏紮滿了白帳篷,心地純良的牧人騎著馬蜂擁而來。那時他還很小,時間是1937年前後。他艱難地對我說著話,說自己發不出聲音了。我隱約看到了他年輕時的理想。這是他最後一次對我說話。對於生死,他的態度坦然而從容,沒有絲毫的恐懼、留戀和惋惜之情,這是內心世界已很平靜的人才能達到的。他的內心修養源於他領悟了藏蒙佛教的真諦和堯熬爾遊牧民傳統文化的精髓。
葬禮要在漆黑的夜裏舉行,這是我送他的最後一程,我們幾十個人到了縣城北邊的一個陡峭山坡上,抬靈柩的人打著手電筒艱難地從坎坷的陡坡和亂石堆裏爬上了目的地。人們打著手電筒忙碌了一陣後,點燃了火。在熊熊燃燒的火光中,山坡上高高的芨芨草在夜風吹拂下搖曳著,像老人一頭灰白的頭發。我抬頭仰望夜空,北鬥七星、北極星和仙後座燦爛輝煌。
早在幾年前,有一次我夢見了他,好像是在祁連山的某個普通的山岡上,大概是冬天,他披著黃色軍大衣,戴著小禮帽。他對我說了一句讖語:hhusen heileven,moden keirei(大意是水中的狐狸,樹上的烏鴉)。說完他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也從沒有向他提起過這件事,一直到他去世。
深秋,潺潺流著的乃曼河水衝走了一片片金黃的秋葉。乃曼河依舊流著,隻是比從前小多了,也混沌多了。黎明前我在公路上疾步行走時,看見他被火化的山坡上空的北極星、仙後座、北鬥七星和星光燦爛中的群山。夜鳥時不時地在山坡那邊叫幾聲,峽穀口強烈的冷風迎麵吹來。我覺得他還活著,戴著他那頂窄邊禮帽,披著那件黃色軍大衣,微笑地看著我。
冬天,路上行人寥寥無幾,我沿著雪後的小街獨自漫步,漆黑的夜,潔白的雪。
夜裏,我可能還會夢見他。我還在試圖破解那句讖語。
原載《山花》201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