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破解的讖語(1 / 2)

我又夢見了羅布藏皂巴老人。冬天的黑夜裏,大雪紛紛揚揚。在祁連山深處的紅灣寺小鎮寂靜的小街上,他披著他那件黃色的舊軍大衣,緩緩走著。他見到我後很詫異地問我,你怎麼還活著。在我的夢裏我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

我聽說羅布藏皂巴老人的名字是二十多年前在蘭州,那是我的舅舅白馬羅布從西藏回老家路過蘭州來看我時說起的,舅舅言談中流露出對他非同一般的深厚感情和尊敬。我認識他是我大學畢業以後的事了,大約是在1988年,他在小鎮的街上緩緩走著,穿著舊得發白的中山裝,戴著便帽,飽經滄桑的臉孔淡漠又沉靜。

20世紀初,在黑河上遊東岸的祁連山腹地有個叫固勒堅的山地,固勒堅的意思是盤羊,那裏可能曾有許多盤羊。那是他的祖輩們遊牧時期的冬營地。他的童年時代是在自己家的帳篷裏度過的,深諳佛法的爺爺教誨他學經,後來他又在學識淵博的舅舅那兒學經,再後來他繼續拜師學經,師傅是吐蕃特人,他們四個人趕著牛和馬去塔爾寺朝聖。路上曾遇到了馬步芳手下的軍官韓起功帶部隊離開張掖返回青海。

那時,祁連山南麓的草地還沒有開墾,茂密的牧草有半米高,遠處可見吐蕃特民的帳篷。韓起功的部隊在草原和群山間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走著,坐馬車的婦女和孩子、小車、摩托、牛車、馬車和步行隊伍在山道上蜿蜒行進。部隊裏還有專人牽著獅子、老虎、豹子,驅趕著狗熊。休息時,他們在草地上紮滿了白布帳篷。羅布藏皂巴和夥伴們到了大通河穀地的廣惠寺,在長滿了針闊葉混交林的河穀裏,藏蒙佛教的僧人和信奉*教的軍官韓起功按禮節會了麵。

管轄堯熬爾人很多寺院的夏力娃活佛在西寧款待了去見他的人們,給他們送了路上吃的肉和油炸果子。羅布藏皂巴老人給我講過關於夏力娃活佛形成兩個轉世係統的奇異故事:曆史上曾有一位夏力娃活佛在新疆的蒙古地方圓寂,那裏的蒙古人把夏力娃活佛骨殖留了一半,給安目多地區(甘肅青海一帶的吐蕃特地區)送了一半。這樣,夏力娃活佛就形成了兩個轉世係統,新疆蒙古人中一個,安目多地區一個。

羅布藏皂巴後來去康隆寺當僧人。他的師傅有著名的堯熬爾高僧堪布喇嘛。學經的空閑時間裏他去放牧,種一小塊莊稼。羅布藏皂巴讀書、放牧,生活恬靜而樸實,沒有世間的煩惱紛爭。

幾年後新中國成立了,他離開寺院參加了工作,入了黨,當了村上的行政主任(相當於村長)、區糧站站長。他曾作為少數民族代表到內地參觀。

幾年後,就是1958年的“平叛、反封建”鬥爭(因受這個運動的牽連而被捕的人員已經於1980年平反,有關文件稱其是“當時極 ‘左’ 路線的產物”)。令人眩暈的蜜月般幸福日子在牧人中很快結束了。在擴大化運動中抓走的人太多了,他的同伴幾乎都被抓走了。他年輕時愛讀書,他在祁連山腹地自己的帳篷裏有一箱書籍,多半是吐蕃特文的,除了佛教的經典以外,還有關於薩滿教咒語的記錄和堯熬爾曆史的記錄,都是數百年來的一些聰慧而勤奮的堯熬爾僧人用吐蕃特文寫下的。這些書是他的爺爺和師父們留給他的,當時卻都被激進分子全部拋進了滾滾的雪水河。他的擔憂日增,他把心愛的鐵青馬,還有參觀時買的羅馬表,氆氌長袍都交給了上級。然後他靜靜地等待著抓捕的人到來。緊接著是1960年的*,他在糧站工作,他奉命去鄰縣調糧。他獨自一個人不分白天黑夜徒步趕路,路上吃著冬天早已幹涸的漿果充饑,翻越山嶺、戈壁灘、幹涸的河床。擔憂還是沒有消失,他一邊走一邊等著哪天公安的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像他的許許多多同伴一樣被麻繩捆得慘叫著被押去勞改農場。當他調糧路過高台監獄時,就聽見被施刑同伴的慘叫聲。

羅布藏皂巴

厄運的翅膀從他的肩上擦過,他沒有被抓。工作組的幹部給他起了漢語名字——安正虎。他於20世紀80年代退休,退休的時候是自治縣糧食局副局長。

草原牧人的質樸正直和佛的慈悲寬容對於他來說是淪肌浹髓的。他是一個很難被異化的人,這一點令人驚訝。天然的高貴和自尊,從不掩飾自己身上的缺憾和錯誤,看不到野心和貪欲,因為他沒有想把自己當成一個部落老者、教父或偉人之類的。他麵對人群和這個世界,始終是沉默寡言的。我常想,為什麼我們受過現代教育的人,總是有意無意中把自己表現得完美無缺呢,總是那麼有意無意地自我膨脹和虛張聲勢呢?

乃曼河以東的牧人們由衷地尊敬他,所有的堯熬爾人也尊敬他。他的確成了人們心中的一個無言的坐標,美好遊牧生活和牧人價值觀的坐標,或者說是古老部族裏的一個楷模。這種牧人式的尊敬是很純潔的,牧人們並不在乎他們尊敬的人有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

20世紀的最後幾年,在阿熱勒郭勒河畔,在一間間牧人的舊土房裏,他憑著自己的威望,為我召集了一些老人,給我講述各種曆史和風俗。這些陌生草地上的人們開始接納了我。他的那些牧人故交帶我走訪一個個牧人的帳篷和冬窩子的土屋。我則開始了在祁連山南北兩麓的漫長學習和求知,而羅布藏皂巴老人則無可置疑是我的老師。他說他曾受他終生的朋友——我在西藏的舅舅白馬羅布的委托要幫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