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秉德女人 孫惠芬(2 / 3)

可以說這是秉德女人此次進城的重大收獲,也是影響了她和她後人一生的重大不幸。不幸在多年之後才能看到,收獲卻在她回家的當時就立竿見影,她不遺餘力編造謊言、瞎話,對介夫兄弟正做的事情隻字不提,正是為了保護從她身下流出的往粗血管裏流的血,因為介夫兄弟說過,國民黨還沒有取得最後勝利。在還沒有取得最後勝利之前,她絕不能把自己的親人暴露出去。

一直以來,因為知道還有一個跟國民黨作對的共產黨,她都低調做人,可過去低調僅僅是害怕,現在低調,是想為兄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這在本質上完全不同。這使從城裏回來的秉德女人與臨走前判若兩人,她不但從不在村人麵前提城裏的事,還半點看不出她得到過多麼隆重的接待和多麼高貴的尊重,有一天羅鍋問起城裏的電燈到底有多亮,她把嘴唇輕輕一撇,沒有好氣的說:“就是一些個掛在半空的牛眼泡泡兒,俺一點也沒覺得亮。”

就像牆上掛鍾的鍾擺,它往左邊擺多高,往右邊也同樣擺多高,在秉德女人從城裏回來的那些日子,她外表上對城市蘊藏的希望越是冷漠,心底裏對城市蘊藏的未來越是熱情高漲,或者說,正是她要求自己必須做到的冷漠控製了熱情才使那熱情更加高漲。從正月到二月,秉德女人發動兩個兒媳,把家裏的東西打包的打包,裝筐的裝筐,日落之後,把它們全部拿進廂房。在她看來,說不定什麼時候,介夫兄弟就會派專車來把他們全家接到沈陽。申家的東西實在沒有多少,該扔掉的也一定要扔掉,比如快漏底兒的水缸臉盆,裝鹹菜的壇壇罐罐,房簷下掛著的鋤頭扁擔,可大人孩子的破衣爛衫一劃拉,把廂房都擠滿了。她雖然沒把美好的未來展示給媳婦,可兩個媳婦都心知肚明。於芝是城裏人,當然心裏樂開了花,隻是承國媳婦動不動就掉起了眼淚,抱著大兒子一遍遍嘀咕:“家樹咱走,扔了你大叔可怎麼辦嗬?”秉德女人見不得媳婦哭喪著臉,厲害道:“成天擦眼抹淚的多不吉利,就是走,俺也不能隻留下承國嗬!”

為了吉利,秉德女人以身作則,不允許家裏任何人愁眉苦臉,二月初一,滿載麵粉等貨物的國民黨“美齡號”商船,在青堆子灣南邊的黑島海域觸礁擱淺,附近百姓大搶出手,國民黨政府保安隊長曹宇環率隊鎮壓,消息一瞬間傳遍十裏八村,秉德女人聽後心裏焦急卻麵不改色,故意傻嗬嗬地問:“這曹宇環怎麼就像披了張長蟲皮,動不動就變了色嗬,小日本走了又進了國民黨,這是真的?”五月末,一批國民黨軍在城子坦以東地盤遭遇農民組織起來的遊擊隊,有二十多人被打死,縣政府又在十九到二十四歲的青年中征集新兵,承國憂心忡忡在飯桌上把親耳聽到的消息說出來,秉德女人一句話就讓大家大鬆口氣,“兩隻雞鬥仗還流血呢,何況是人”。然而到了六月,國民黨縣政府在共產黨民主聯軍和遊擊隊的聯合進攻中向沈陽倉惶逃竄,原共產黨機關重返莊河縣城,成立莊河人民政府,在青堆子灣念書的承多把一張小報拿回家,在油燈下一字一頓地念,秉德女人竟再也撐不住了,眼淚頓時湧出,不住念叨:“承山你可絆住他們的腿,幫幫你舅舅嗬。”

這眼淚一掉,不吉利的事接二連三就來了,先是聽說曾給介翁送信的國民黨先遣部隊的特務頭子張雲獻在逃跑中被打死,之後又聽說有一夥國民黨還鄉團被全部抓獲,八月中旬,一場大雨把所有的泥人都一遭衝毀之後,一個秉德女人這輩永遠不想再見的人突然闖進她的家門,把她腸子擰了千段萬段的同時,向她通報了國民黨大限己到的結局。

那是一個秋雨淒淒的晚上,因為冷,秉德女人帶領兩個媳婦打著燈籠把包進包袱裏的衣服被子又一件件翻出來,鎖門要離開的時候,隻聽門口有自行車鏈條的響聲,念書的承多已經回來,那就一定是承國了。外麵時局不太平,他幾乎一兩天就回來一次,可承國進門,後邊居然還跟了個黑乎乎的大個子,兩個媳婦帶著小跑往後屋送東西時,秉德女人驚煞煞衝承國問:“誰呀承國?”

承國沒有吱聲,隻悶頭往廂房推車子,那人也沒因秉德女人問而在院子裏停下來,他黑熊似的跟在承國身後往廂房裏進,一股說不清的煙油子味兒頓時擴散在涼絲絲的雨夜裏。回味這雨中的煙油子味兒,她覺得有些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熟悉。在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返回廂房時,隻聽承國在裏邊招呼了一聲:“媽,你來。”她隻有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轉回廂房。“媽,俺半路遇上一個國民黨朋友,他要來咱家避一避。”

秉德女人趕緊插上廂房木門,劃著手上洋火把燈籠點著,這時,她發現,來人不但渾身沾滿血跡,那張臉已經被雨水和血水弄得模糊不清,看不見哪裏是眼睛哪裏是嘴。聽說來人是國民黨,也就知道眼前的他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了。從剛剛包好的包袱裏抽出一件布褂遞給他,來人卻並沒馬上接,隻是用手抹著臉上的血水,銅聲銅氣的說:“你要是害怕,我現在就走,你要是不怕,我就在這避避雨,秋雨不過夜,讓我洗洗臉換套衣裳,半夜兩點,肯定離開。”

秉德女人把擎著布褂的手放下來:“俺不認識你,要留下你,你得告訴俺你是誰?在哪入的國民黨。”

聽秉德女人這麼說,承國又叫了一聲“媽”,像是製止,又像是要說什麼,而這時,隻聽來人說:“我,我是曹宇環。”

聽是曹宇環,像有人在後背推了她一下,秉德女人放下燈籠,一扭身向門口挪開步子。可剛挪到木門外麵,又停下來,折回身,迷蒙著眼睛,在燈光一明一滅的閃爍中,去細看那血水流淌的臉。一點沒錯,那淺淺的麻坑裏正亮鋥鋥地汪著一灣灣血水。他曾深深地傷害過她,也曾在危難時刻救過她,他和她,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卻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今天,他血肉模糊地逃到她的門下避難。沉默良久,秉德女人再次擎起手裏的布褂,語氣冷冷地說:“俺隻認國民黨不認曹宇環,曹宇環是條長蟲呐,身上的皮說變就變。”

對方沒有吱聲,不過,他從她手裏接過了布褂,在臉上一陣糊亂地擦著。當他把臉上的血水擦淨,露出他刻著一道道傷痕的臉腮,一點點低下了頭,他說:“王乃容,我是披了一張變色的長蟲皮,我打一小就不安分,我貪大救變,可變來變去,變到今天,就一樣不變,我不喜歡窮人,不喜歡窮人的黨,我現在和你兄弟王介夫一樣,是屬於富人的黨,我們是一股子。”

“王介夫和你可半點兒都不一樣哩”,秉德女人依住身邊的包袱,語氣有些生硬,“他跟隨一個黨從來就沒變過。他要是送了一個人梳妝台也絕不會再就不承認了。”

在這個不吉利的事情蚊繩一樣到處亂飛的夜晚,秉德女人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翻起了八百年前的舊賬,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了。聽秉德女人這麼說,曹宇環慢慢抬起頭,眨巴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沉思片刻,又粗粗的喘息道:“不是我變了,是你變了,你變成了窮人。我的梳妝台是送給富人的,我以為你見了它就會離開秉德回你的娘家,你死心踏地當了窮人,我當然不認識了。”話到這裏,就像在秉德女人命運的傷疤上挑開一道口子,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使她再也不想在這間屋裏呆了,她一轉身推開木門,衝站在一旁的承國道:“走,咱趕緊燒水換衣裳,讓曹大掌櫃的早點兒離開咱這窮窩。

那個雨夜,秉德女人再沒有向廂房走近半步,曹宇環的話勾起了她太多的回憶,而那所有回憶裏,都有一個陰森冷漠的眼神,不管是躲進山腰窩棚那個最早的時光,還是後來在青堆子灣店鋪那個向他求救的日子,還是後來在青雲樓門口跪在他麵前乞討的瞬間。他不喜歡窮人,可沒有哪個人願意做窮人,她本來不是窮人,是和他一樣的富人,可是……回憶使秉德女人手和腳不住的顫抖,心像吊到一個掛勾上似的一陣陣掀動,不過這一點兒也沒影響她支使媳婦們為他做飯燒水。就像當年他在山上棄她而去,她卻要把追他的人引到相反方向一樣,她把這一切都看成是她的命數。她因此讓承國用一條麻繩把門口的院門緊緊綁上,在承國一遍遍往廂房端熱水,引起街上一陣狗叫時,她讓承多從牆頭跳出去,到街上為他站崗,直到雨停下來,夜深人靜,才把一個布袋交到承國手裏,解釋道:“不管怎麼樣,他幫國民黨打仗,咱得救他,救他就等於救了你舅,所以把家裏的錢都給他拿上。”承國當然沒有一點意見,他把他領回家,就是想救他。在高麗城山下的背陰小道上,是他先把曹掌櫃認出來的,他說他是和丁有春一起倒買賣的申承國,他才上了他的自行車。當然他救他,跟他是什麼黨沒有關係,他隻念記倒過他大煙館裏的大煙。往回走的路上,怕曹宇環不放心,才跟他講起他的舅舅王介夫,說舅舅就是國民黨。隻是承國不知道,從母親手裏接過來的那個布袋,正是當年曹宇環送給他們全家性命的布袋。

曹宇環換了承國一身黑色大襖,燈籠褲子和黑色布鞋,他甚至向承國要了一條毛巾係到脖子上,唯獨布袋裏的錢他拒不接受,“告訴你媽,不要還抱什麼希望,國民黨真的完蛋了,現在已經是窮人的天下了,我即使活下來,也是一個窮人了,我一個人,拐筐要飯怎麼都好對付,說什麼也不能連累你們。”後半夜,當曹宇環拐著一個菜筐裝扮成一個叫花子離開後,承國把他留下的錢和話一同轉給母親,秉德女人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國民黨就要完蛋了,這意味她的兄弟也和曹宇環一樣要完蛋了。長期以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再也繃不住了,當天晚上,她就病倒在土炕上,捧著裝著錢的布袋發起了高燒,一連多天都昏睡不醒夢話連篇。

實際上,承國早在半月前就看到這一步險棋,他在外麵,在城子坦漁市街和莊河街頭,到處都能聽到國民黨人被殺被斃和被浮虜的消息,一些天來他騎車到處跑,就是為了打探消息,隻是不忍心告訴母親。在他知道的消息裏,不僅國民黨要完蛋了,像周成官這樣的富人大地主也要完蛋了,過不了幾天,地主家的財產都得分給窮人。

在秉德女人深受壞消息煎熬的日子裏,喬榛桂曾經說過的話不斷在她耳邊響起:隻有把國家的存亡當成大事,才會受到國家尊重,你兄弟將來一定會受到國家的尊重。他的兄弟完蛋了,再也沒人尊重了,可他怎麼就能完蛋了呢?他雖不是窮人,可他從來就沒嫌棄過窮人嗬。她落到周莊,他是娘家上周莊看她的第一個人……她教兩個兒子把自己的血流到粗血管裏,國民黨完蛋了,那粗血管在哪呢,難道在共產黨裏……來了共產黨,天下成了共產黨的天下,他們這些通著國民黨血管的人會怎麼樣呢?她想不明白,可越是想不明白越是要想,因為介夫媳婦、介翁、介翁媳婦幾天來三番五次來到鄉下,話頭兒隻要往深處一杵,肯定就杵到這裏,都以為他們的姐姐去過沈陽,會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不能清清楚楚說出個子醜酉卯,秉德女人在喝了承國從青堆子灣藥鋪拿來的幾副湯藥之後,在一個晚上,讓承國領著,趔趔趄趄去了下河口黃保長家。

可是,在家裝病的黃保長沒告訴她任何有用的消息,他手裏握著兩個圓圓的石球,一邊在那裏悠閑地轉著,一邊閉目養神,扁臉小老婆把秉德女人讓上炕,說親家來了,他眼睛睜都沒睜一下,念經的和僧似的嘀咕道:“咱一個小老百姓,管他國民黨還是共產黨誰得天下,誰得天下咱都樂,咱過咱日子,咱就是小老百姓。”秉德女人不願看他裝瘋賣傻,企圖激他:“你女婿是國民黨舅舅的外甥,他能不能過上好日子你難道也不管嗎?”他卻仍然閉著眼睛,嘀咕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咱才不管呐!”氣的秉德女人穿鞋下地,趕緊離開黃家。

實際上,那段時間,整個周莊都陷入封閉的狀態中,聽上去,人們都在傳講外麵的消息,羅鍋嫂子隔著牆頭,會抽冷子問:“秉德家的聽說沒?”秉德女人趕緊側過耳朵,“聽說什麼啦?”羅鍋嫂子說:“你沒聽說嘛,換了天下了!”從不出門的王苫匠一瘸一拐突然登門,“侄媳婦聽說沒?”秉德女人趕緊追問:“二叔聽說什麼啦?”“沒聽說嘛,共產黨掌管天下了。”所有的消息,其實都隻是一個消息,可共產黨掌管了天下下一步能幹什麼,沒有人知道。多少年來,周莊的消息,最早大都從周成官家傳出來,他家通上,按說國民黨敗了,周家人可大張旗鼓在她麵前招搖,可這次非常奇怪,周家大院靜悄悄的居然沒有任何聲響,周成官趕車上青堆子灣去了兩回,拉了兩麻袋穀糧卻怎麼拉去又怎麼拉回,就有人傳說他想跟新政府拉關係,新政府沒買他的賬。由於急著知道申家的未來會不會受國民黨牽連,承中承信在外麵到底怎麼樣了,秉德女人想起會算命的承歡姥姥,想讓承歡帶著承中承信的生辰八字上姥姥家走一趟,可在大街的草垛邊堵到承歡,把想法告訴他,他居然鬼頭鬼腦看了看她,依著草垛一動不動,那樣子像根本不認識她是誰。

在秉德女人還沒想好是不是求秉勝馬車,親自去見一次承歡姥姥,讓她為申家未來命運預測一番的時候,命運的腳步已經向周莊走近了。那一天天剛蒙蒙亮,村子上空就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開會啦……”隨著,所有的雞、鴨、狗都叫了起來,當秉德女人被驚動來到大街時,發現大街上聚滿了人,他們當中除了黃保長的侄子和兩個年輕女子是外來人,其他人全都是周莊人,老三黃、秉勝、秉柱、羅鍋、羅鍋哥哥,承歡,狗剩子,王苫匠。晨光裏他們個頂個腦門發亮,臉腮脹紅,他們緊緊簇擁著老三黃和外麵來的陌生人,而當有人發現她走過來,大家又像接到什麼命令似的一齊把神秘兮兮的目光移向她。這時,隻見站在中央的老三黃揚著胡子碴碴的下頦,瞪著一隻獨眼大聲喊道:“大夥聽著,共產黨來了,咱窮人翻身解放了,下河口、周莊、八裏莊、南王莊、徐家爐,變成一個農會了,上邊派來工作組,工作組的頭頭大家都認出來了吧,可她已經不是原來周莊的申承民,她現在是縣上的領導,叫史春霞。她帶領大家打土豪分浮產來了。”

老三黃還說了很多話,可秉德女人隻能看見他張嘴,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她的耳眼兒已經被一陣來自體內欣喜而嘈雜的聲音灌滿:承民回來了,承民成了縣裏領導,那無論怎樣,申家都有救了。在眼看著承民也揚起那張白生生的臉,跟大家夥比比劃劃說什麼時,秉德女人禁不住朝人群裏喊:“承民你可回來啦,媽可想死你了呀。”

可是所有人都轉過頭,惟承民一動不動,她用手捋了一下耳丫牙上的頭發,目不轉睛,她看著擁在她前邊的人們,沉著而穩重地揮舞著一隻手,在突然的寂靜中說了一句駭人聽聞的話:“工作組絕不會殉半點私情。”

秉德女人隻有傻呆呆站在那裏。

實際上,承民頭天夜裏就住進了農會所在地徐家爐,因為她生在農村,有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縣婦救會下派基層幹部第一個就想到她,隻不過在選點兒的時候,征求了她的意見。聽說青堆子灣這一帶農商摻半,土改是老大難,她自動報名。要不是她一直瞞著自己青堆子人身份,上邊絕不會讓她來這裏,要不是聽承國說他們全家都是國民黨,她也絕不會選擇住徐家爐於洪江家。在外飄泊多年,她實在太想家了。當年在青堆子灣跳下周成官馬車,用母親給的錢在漁市碼頭混上一條漁船的瞬間,不但對母親的怨恨一掃而光,還發誓要是不死,將來有一天回來必好好報達母親。可想不到她的命運早就有另一隻手幫她鋪設好了,她下了漁船,在海邊遇到一夥焚燒日本鬼子屍體的年輕人,在邊兒上驚虛虛地觀望時,就有人過來拉她,衣食統沒有著落的她從此就參加了抗日遊擊隊。因為她是這個隊伍裏惟一能識幾個字的人,不久就被吸收進山東省西霞縣婦救會,改名史春霞。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膠東根據地根據中央文件,從各區村抽調一批基層幹部火速奔赴東北開辟工作,她便在組織安排下隨膠東幹部大隊渡海來到莊河,加入了共產黨。是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她所在的組織有多麼光榮偉大,它的根居然在遙遠的蘇聯,她居然和這世界上無數個有誌氣的人一樣,為解放全人類而英勇鬥爭。有了組織,自然就有了組織紀律,一早在母親的呼喚中喊出自己的誓言,其實是在告誡自己,必須在革命工作中站穩立場。事實也確實如此,她喊完之後,覺得身體裏哪哪都是硬棒棒的,充滿力量。

雖然承民的聲音徹底掃除了秉德女人心頭剛剛萌生的歡喜,可事後她並沒特別的沮喪難過,因為承民來周莊所做的事,正是窮苦的莊稼人歡呼高興的事,並不涉及國民黨。她隻負責領人挨家調查房屋和家產,隻負責打開周成官家和南王莊劉大地主家已被農會上了鎖的大門和糧倉,把那裏的東西和糧食一件件一粒粒清出來分給窮人。倒是周家院子傳出來鬼苦狼嗥的哭聲讓她聽了不忍,有好幾次都從外麵跑到家裏關了屋門,在那裏捂著怦怦慌跳的心窩粗粗喘息。多年以前,她曾咒過周成官好日子過到頭了,可怎麼都想不到會過到被人嗚嗚嗷嗷五馬分屍的地步。在村裏人歡呼雀躍往家裏搬箱搬櫃運糧食的幾天裏,秉德女人更多的時候是躲在秉柱和秉勝家裏――因為在承民代表組織給周莊人劃分的成份裏,除了周成官家,所有人家不是貧農就是貧雇農,隻有她和秉勝秉柱家被劃成富裕中農。承民手裏有一個本本,隻要登記和人們舉報的事情在調查之後變成事實,每家每戶就掛名簽一樣有了自己的成份。她的媽媽雖房子和地不多,可她家有做買賣經商的承國;堂叔秉勝房子和地更少,可他南河套邊有他開出來的桑樹林,在西山還有一溜柞樹林,人們檢舉他的馬車動不動就往集市上跑;堂叔秉柱本來是個窮光蛋,可偏偏從外麵領回來個富家女人,承民派人上岫岩城去了兩個整天,就調查出那邊房地產情況的結果,周家清出來的浮產就眼睜睜進了別人家裏。同病相憐使天然仇敵的秉德女人和秉柱女人不期然成了難姊難妹,扯一床夾被蓋住腳,在一鋪炕上眼兒對眼兒唏噓歎氣。她們在一起,除了唏噓可憐的周家,感歎世道的變遷,更多的時候是議論承民,奇怪一個小小女子,如何就有了那麼大的章程,憑一張嘴就把周莊翻天覆地。秉柱女人不了解承民身世,抱怨起來口無遮攔,“嫂子你怎麼能生出這麼個鐵麵無私的崽子嗬,像從石窠裏蹦出來的。”秉勝女人知道童年的承民多麼可愛,說起來還有些嘴下留情,“她早先可不這樣,見人從來不笑不說話,都是上外麵闖蕩的,該不是在外麵喝了洋灰湯吧。”說承民,本是為了發泄心中不滿,可說著說著,不知什麼時候又轉了方向,又一同誇起了承民。秉柱女人說:“這小女子可是了得,伶牙俐齒,黑的白的幹淨脆快,站在一幫老爺們兒堆兒裏,看上去可一點不比老爺們差。”秉勝女人說:“那可不是,人家臉能縝住,縝著臉比比劃劃那樣兒,可比男人有當官的派頭呢。”。然而就像吐出來的絲總要織成硬朗的繭,講著講著,一個硬朗的願望不免從秉德女人心底生出來,到某個晚上承國回來,說連八裏莊的丁有春都知道承民當了縣裏幹部,這一次幹好,有可能升更大的官兒,那願望就促成了一次本末倒置的行動。一個不等天黑霜花就封了玻璃的晚上,秉德女人從鍋裏撈出一盤現為承民包的酸菜餃子蓋在缽裏,在承國媳婦陪伴下去了徐家爐於洪江家。之所以是承國媳婦而不是於芝,是承國媳婦此時比任何人更想知道她的爹黃保長算不算土豪。可信心百倍打聽到於洪江家院門口,就要揭開屋門,秉德女人突然又折了回來,因為當她聽到屋子裏承民說話的聲音,那天早上的話就又回到她的耳畔,“工作組絕不殉私情。”這時,一股怨怒之氣忽然之間在她的肚子裏鼓漲起來,使她無法向前挪動半步。她想,不管你在什麼組織,總歸是俺奶水把你喂大,是俺給錢讓你逃走,你怎麼能住到別人家?住別人家也不要緊,怎麼能回來五六天了也不登自個家門?

哪曾想,秉德女人從於洪江家撤回來的第二天,承民就悄悄離開了周莊,說上邊又有新政策開會去了。承民是走了,秉德女人連影兒都沒看見,可史春霞卻留下來了,因為滿大街都在傳講史春霞的故事。臨來周莊之前,她帶領歇馬山一帶幹部群眾攔截國民黨逃犯,用手榴彈炸死了十幾個敵人;臨來東北之前,她在山東差七天就要結婚了,因為接到緊急通知不得不與和他一同抗日的未婚夫告別,婆婆聽說後找人相求,說結了婚再走,她卻說國家不解放堅決不結婚;在認識未婚夫之前,她用嘴咬掉過一個日本鬼子的鼻子,在山東傳為佳話,兩個姐姐都被日本人殘殺的未婚夫便感動得主動托人提媒。故事自然是從老三黃那傳出來的,說那故事裏的人是史春霞而不是申承民,是這故事裏流露出來的蛛絲馬跡跟當年承民的性格完全不搭界,當一個比老爺們兒還鋼強的史春霞在秉德女人眼前一程程站起,替代了承民,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冬天的冰雪似的鋪天蓋地飛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