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小說家
作者:孫惠芬
孫惠芬:1961年生於遼寧莊河。曾當過農民、工人、編輯,現為遼寧文學院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集《孫惠芬的世界》、《傷痛城市》、《城鄉之間》、《民工》等,長篇散文《街與道的宗教》,長篇小說《歇馬山莊》、《上塘書》、《吉寬的馬車》等。2002年,獲中華文學基金會第三屆馮牧文學獎“文學新人獎”,長篇小說《歇馬山莊》獲遼寧第四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中篇小說《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現居大連。
在向九、十月份奔著的這段熬人的等待裏,秉德女人迅速消瘦,她原來就空有一幅寬大的骨架撐著,下巴頦、肩膀、胯骨哪哪都骨刺一樣刺棱著,現在更是瘦骨嶙峋形影單薄。就像那些個秉德活著的日子,外麵總有一絲不祥的牽掛一樣,這牽掛總在深更半夜驚擾睡眠,使她又一次得了失眠症。為了呼喚夜裏的睡意,秉德女人白天想方設法讓自己勞累,喂完豬雞鴨,不是幫輪上飯班兒的媳婦燒火做飯,就是幫輪上閑班兒的媳婦推碾推磨,當然更多的時候還是在大田裏。承玉死了,承翠又不會幹活,秉柱家的地需要幫忙;承信走了,承多上學,地裏的活兒兩個媳婦不會幹,她隻有像多年以前那樣自己承擔。莊稼已經齊腰深了,它們經受了一春多雨的浸泡一夏多蟲的考驗,在秋風剛剛竄出地壟時,煽動起腰杆上肥盈盈的葉子,秉德女人就和村裏人們一起,像葉子一樣煽動在散發著泥土氣味的地壟裏。自去年秋天小日本倒台,村裏人種地的情緒份外高漲,都歇伏了也要趴在地壟溝拔無礙大局的須草。村人不歇伏,是為了揮灑內心裏重新點燃的過日子的激情,秉德女人不歇伏,是為了打發對那個隱藏在地下的等待的煎熬。然而,就在秉德女人和村裏人無事找事似的鑽地壟溝的日子裏,一個讓他們早已淡忘的人回到村裏。
他剛進村時,看見的人還以為是秉勝,因為他趕了一掛馬車,車上拉了一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和幾個鼓囊囊的包袱。在周莊人們的記憶裏,從外麵來的穿旗袍女人隻有秉德女人的兄弟媳婦,人們以為秉德女人求了秉勝馬車,把那總願在夏天裏來周莊展耀的女親戚拉來了,直到馬車停在秉勝家門口,女人下車時抱下一個孩子,人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趕車的是秉柱。
秉柱從外麵帶回了老婆和孩子,消息一瞬間像夏日田間的蚊蟲,漫天飛舞。向秉德女人傳遞消息的本該是羅鍋,卻想不到變成了承歡。羅鍋聽說後第一個跑到秉德女人家裏,可是已經有了自己女人和孩子的他對街上的事情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敏感了,他居然不知道秉德女人此時在山上。而那個自從參加棒子隊就學會觀察時局的年輕人,一段時間以來對秉德女人的行蹤了如指掌,他呼哧帶喘一口氣就跑到山上找到她,“大,大,大媽,俺二大爺回來了,還,還領回個穿旗袍的老婆,還,還領了個孩崽子。”
消息裏所有的內容都是好的,秉柱領回女人和孩子,這意味他的病已經好了,可是聽到消息,秉德女人木樁一樣長時間釘在那裏,臉上的汗就像開閘的水,一瞬間四處奔流。雖然和秉柱有過一段無法言說的感情,可此時此刻,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承玉,她不知道該如何向秉柱交待承玉的死。媳婦再醜總要見公婆,在凝神中悟透這個道理,秉德女人猛地從地上爬起,煽動著襖襟跟著承歡一翩一翩回到屯街。然而,當她看到滿麵精神的秉柱和年輕漂亮的旗袍女人,她才發現,讓自己為難的不是死了的承玉,而是活著的自己了。因為在秉柱向女人介紹她時,臉上塗著淡粉的旗袍女人向她投來了奇異的目光,那目光不過是陌生人之間慣有的一種打量,卻深深地蜇疼了她,讓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從糞堆裏鑽出來的屎克郎,頓覺矮了半截,她隻有硬著頭皮,穿過人們密密匝匝的眼神,大咧咧朝旗袍女人叫聲兄弟媳婦,之後把目光轉向秉柱,帶著哭韻道:“兄弟俺對不起你嗬,俺沒照顧好承玉,她死了都沒能見上她爹一麵嗬!”
不知道是不願讓新上門的媳婦難過,還是不願讓秉德女人難過,秉柱並沒像想像那樣細問承玉的死因,他仿佛早就知道似的異常平靜,他說:“不能怪嫂子,這都是命,這年頭咱有多大本事也擰不過命!俺遇到你兄弟媳婦也是命!”或許正是秉柱的平靜,秉柱時刻不忘對新媳婦的提及,使秉德女人心裏的妒意得到意想不到的挖掘,後來,抵不過人們好奇的追問,秉柱不得不拉開架式請大家坐下,要一五一十講他外出這些年的遭遇和跟旗袍女人的一段奇緣,秉德女人居然借口上廁所悄悄溜了出來。
這段奇緣聽起來確實有些出奇,秉柱拉棍領三個兒子要飯,要到一年時隻剩下老大老二,老三在那年冬天過一條大河時掉到冰棱下灌死了。到一年零兩個月十三天的一個晚上,他們來到岫岩城一個開石礦的在旗人家,他們剛磕開家門,就看見女主人嗚嗚哭泣,進屋細一探問,才得知這個人家的男人一早起炕時突然得了偏癱,動不得身,秉柱問女人附近有沒有看病的郎中,女人說有,但很遠,在二十多裏地以外,秉柱二話沒說,就將男人背上院子裏的馬車,套上馬,一路在女人引領下,和兩個兒子一起穿山越嶺。郎中給男人灌了一些湯藥,對女人說回去吧,他想站起來是不可能的了,你就接屎接尿侍候著吧。回來的路上才知道,這男人有三個兄弟,兄弟三個背著沒有孩子又在家裏主事的哥哥把祖上留下來的礦山合夥分掉,隻留給他二十幾畝地、五間瓦房和一掛馬車,哥哥氣得半個月沒爬起炕,這個早上他聽見春天的大雁在外麵哇哇地叫,急著要起來種地,剛一起身又倒了下去。於是秉柱答應,隻要每天能給他們爺仨一碗湯喝,他們願意幫她把二十幾畝地種上再走,結果,這一留,就留下五年。在第二年年尾,男人死了,秉柱想走,女人哭了說,你這麼好心眼兒,就留下來當俺男人吧。做了在旗女人的男人,給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他告訴女人在很遠的鄉下還有兩個閨女一間半房子,女人於是答應跟她回來。
聽說秉柱媳婦穿了件旗袍,於芝第二天一整天都泡在新的嬸婆婆身邊,家裏曾住過的女親戚讓她對旗袍興趣大增,細究旗袍布料和針腳的當口,也就把叔公和嬸婆的故事爛熟於心了。回家當婆婆講出來,秉德女人像遭了冰雹的秋白菜,一臉亂殃殃非哭非笑的表情。那個故事,最讓她不平靜的不是秉柱如何見義勇為、如何幫女人種地,而是在旗女人毅然留下秉柱當男人的勇氣。秉柱走時,她也早已守寡,可是她就壓根沒敢想留他做自己男人。
在旗袍女人目光中矮了半截,其實是矮在了做女人的勇氣上,一個寡婦抓住時機要了自己想要的男人,這對任何守寡的女人都是至命一擊,更何況她揉搓過秉柱的黑苞米。本已矮你半截,你再招招耀耀穿著旗袍在秉柱的帶領下挨家拜訪,那旗袍自然就成了紮向秉德女人眼球的一根刺了。在家裏接待了秉柱和旗袍女人之後,秉德女人最盼天黑最怕天亮,因為天一亮必能聽到有關旗袍女人的議論,必能看到旗袍女人的身影,它們不是在自家的灶坑裏就是在外麵的大街上,可是幾天過後她又最怕天黑最盼天亮了,因為隻有天亮,才有可能等來秉柱。隨著時光的推移,她發現她在盼秉柱,盼望秉柱過來跟她說點什麼。她不知道他能說什麼,但她認為他總該向她說點什麼。盼望和害怕鋸一樣拉在她心裏的時候,失眠症更加嚴重,她一連十幾天都閉不上眼睛,白花花的月光在她眼前升起來,秉柱就是那月光中閃動的星星,赤條條的日頭在天西邊落下去,秉柱就是那霞光中橫躺的山脊,然而就像多年前她想念秉德秉德就真的回來了一樣,她白天夜裏都在盼望秉柱,有一天,秉柱真的來了。
那是個正晌午,兩個媳婦收拾完碗筷,都上河套洗衣裳去了,家裏隻剩兩個孫子在蒼蠅亂飛的院子裏玩耍,秉柱大搖大擺從門口走進來時,秉德女人正掀開衣襟坐在灶坑裏風涼。連續的睡不著覺使她總是一陣陣發燥發熱,看見秉柱她一動沒動,就像天天揭熱鍋蓋的手反而不知道燙了,持久的盼望反而使她沒有了別別心跳和慌亂不安。秉柱在門口蹲下來,視線和秉德女人一平,他滿眼滿臉都是笑,他說:“嫂子,早都想單獨過來看你啦,可你家裏有媳婦總不方便。”這正是秉德女人希望聽到的話,但她緊閉著嘴沒有絲毫反應。秉柱說:“俺沒忘你,俺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你。”秉德女人側了一下臉,眼睛看著地上正在爬的一隻草蟲,心想,光不忘又有什麼用呢。秉柱好像聽到了她心裏發出的聲音,接著說:“俺想,哪天夜裏,你在廂房等俺,俺好好報達你,俺這王八犢子的身子徹底好了,可有力了呢!”
這時,隻見秉德女人側回臉,眼睛裏射出一縷和暖的光,但那光在掃向秉柱眼睛時,突然由和暖變成憤怒,她慢慢從小板凳上爬起來,向門外移了移,就要移出門檻的時候,她伸出手,啪地一聲抽了秉柱一個耳光,之後低聲怒吼道:“你給俺滾,你把你嫂子看成什麼人啦。”
許是她的做法太讓秉柱意外,他捂住臉長時間沒有反應,這時,隻見秉德女人猛轉身撲向灶台,受屈的孩子似的慟哭起來。
一把掌扇出去,不但沒把心裏的委屈扇掉,卻反而使秉德女人更加委屈,因為秉柱自此離開就再也沒有登門。無意間挖了自己牆角,那個盼望和害怕的大鋸再一次拉在她的心裏,隻不過她盼望和害怕的不再是白天而又是夜晚了,因為隻有夜晚,屋裏屋外哪哪都靜下來,秉柱那句話才能清晰地響在她的耳畔,隨著這句話,秉柱那王八犢的身子才有力地鑽進她的身子,使她像一隻四腿著地的螞蚱,在硬硬的土炕上翻雲覆雨。到某個時辰她累了,伸手製止他,突然發現不但被窩虛空,整個屋子都一片虛空,委屈於是就像化凍時節河套裏的冰排,橫衝直撞向她壓來,她的臉、脖子、後背頓時冰涼一片。秉德死後,她從不知道自己需要一個男人,需要一個男人強有力地進自己身子,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已經是個老太太了,她的奶頭已經幹癟,一個奶頭幹癟的老太太居然還有這種念想!她往往在屋內一片冰涼時,像多年以前那樣,狠狠地撕扭自己的身體。多年前她這麼做,是因為一個叫秉東的小叔子偷偷占了它,現在她這麼做,是因為她想讓一個叫秉柱的小叔子來占它,這變化讓她既吃驚又不解。為了給自己壓驚,她不斷地罵自己騷貨下賤貨,罵自己是不知羞恥的臭婊子,直到雞叫三遍引來破曉的曙光。
為了抵製那些個拉鋸一樣既盼望又害怕的夜晚,秉德女人開始在白天做起了文章,這文章不是上山幹活,而是逼剛剛生了孩子的於芝穿起了旗袍和過膝襪子。於芝想穿旗袍的心思她早就看出來了,之所以不去鼓動,是於芝當過窯姐,穿那種兩邊露著大腿的衣裳會引來閑言碎語。如今,秉柱女人穿旗袍不但沒有閑言碎語,且反而吸引了大家眼球,秉德女人自然受到蠱惑。她老了,穿不了旗袍了,可她有兒媳能穿!她的兒媳有高高的個頭長長的腿!在她印象裏,穿旗袍得有長腿,長腿上得有過膝襪子,承國販賣的過膝襪子在廂房裏有一整麻袋。把用來換錢的過膝襪子交給於芝的早上,她的目光姿肆而又跳躍,仿佛那是點燃在鍋底裏的一堆柴火。雖然對婆婆的熱情不明真相,可於芝分外受用,穿旗袍的舅婆婆把做旗袍的手藝帶到申家,就像抓了一隻毛毛蟲放在了她的心口,沒有人知道她承受了怎樣的奇癢,終於把一身草綠色繡花旗袍穿到身上,配著一雙絲光閃閃的過膝襪子,於芝覺得時光在倒流。可實際上,那倒流的時光正是秉德女人的時光,多年以前她第一次下山進村,就是於芝這個樣子,隻不過她穿的是夾襖而不是旗袍,隻不過那時的她一點也沒有展耀自己的念頭。日子過著過著,不怎麼就冒出了奇奇怪怪的念頭――拿媳婦展耀自己。雖然這念頭有些愚蠢了,秉柱女人不但沒有受到打擊,還反過來把於芝好一頓打擊,“侄媳婦這旗袍可不是過日子穿的呀,俺在家裏從來都不穿它”;雖然把過膝襪子分給於芝沒分給承國媳婦,讓於芝出去招耀不讓承國媳婦出去招耀,承國媳婦對她的意見像冬天冰棱上的霜雪,越掛越大,可秉德女人並不在意。隻要看到於芝招招搖搖走出去,心的縫隙裏就透出一口氣。而於芝把嬸婆婆的打擊反饋回來,秉德女人聽了更是興高采烈,因為在她看來,不敢再穿旗袍,這正證明秉柱女人在侄媳婦麵前矮了半截。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秉柱女人,九十月份這個曾經盼望的日子就像沉進海裏的一塊礁石,早被秉德女人忘在腦後了。她忘了這個日子,這個日子卻悄悄地來了,隻不過它比原計劃推遲了一個月。實際上,在秉德女人為秉柱領回的女人承受拉鋸一樣煎熬的時候,離周莊不遠處的莊河一帶,國民黨和共產黨正在進行拉鋸戰,先是共產黨駐進莊河,成立遼南地委,青堆子區委和大孤山區委,後是國民黨新十六軍四十一、四十二團占領莊河,成立國民黨縣政府,殺害共產黨遼南地委區委成員,之後共產黨東北民主聯軍縱隊十二師向莊河包圍過來,襲擊國民黨軍隊,再之後國民黨新十六軍特務連深入遼南一帶,與共產黨遊擊隊作戰,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國民黨先遣部隊竄回莊河,在國民黨縣政府掛出“三民主義青年團莊河分團籌備處”的牌子。當有人把消息傳到周莊,把秉德女人從一場無聊的掙紮中解救出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消息又把秉德女人拽了進去。
這是一九四六年陰曆冬月十六,秉德女人永遠記住了這個日子,因為就是這一天,她在介夫兄弟的呼喚下,從青堆子灣上車出發,開始了影響她一生的進軍大城市的暢快之旅。這是秉德女人做夢都無法想到的事情,在她活到五十五歲的時候,會有這麼一天,在國民黨裏當官的兄弟會在遙遠的沈陽向她發出邀請,“姐姐,兄弟請您務必進城一趟。”早在他讓媳婦送來的信中,就描繪過把她接到城裏見大世麵的前景,卻想不到會來得這麼快。介翁兄弟把一封信送到周莊,還領來了一個穿著灰色製服的小矮個兒,聲稱他是王介夫委員的衛兵,他必須親自把王委員的姐姐送到王委員身邊。有人專門護送,秉德女人多麼揚眉吐氣嗬,她吐出來的最大一口氣,是再也不必把穿旗袍的秉柱女人放在心上了!她要去的地方跟秉柱女人沒有一點關係,可得到消息的當天下晌,她覺得身前身後站了一圈秉柱女人,她們看戲一樣向她投來熱辣辣的目光。在這目光照耀下,多日來淤積心間那塊東西不但迅速化掉,使她腳底下像踩了棉花,飄飄搖搖,傍黑的時候,她居然以找鴨子為借口,滿臉帶笑在秉勝家門口喊:“他嬸子看沒看見一隻花脖鴨子呀?”住對麵屋的秉勝家和秉柱家一起迎出來,她接著說:“你說這死鴨子趁心不趁心,俺明天上沈陽,它今兒個就不見了,哪有工夫和它周旋嗬。”
雖然沒有旗袍,但揚眉吐氣的秉德女人還是花心思好好打扮了一番,多年來隻有出門才穿的白色襯褂和黑色長襖再一次穿到身上,多年來隻有出門才別的銀製簪錐再一次別在腦後,隻是因為常常睡不著覺,頭發大把大把掉落,已經不能像以往那樣鼓漲漲撐起簪網,走出家門,坐上承國自行車一顛一顛往青堆子灣去時,後腦勺趴了隻小鳥一樣輕飄飄的很不得勁兒。不過,這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她的心情,因為剛到青堆子灣十字路口,那個小個子衛兵就恭順地把她引向一輛破舊的鐵皮客車。被攙進一輩子從沒走近過的客車,一陣轟隆隆聲響過後跑動起來,她覺得就像回到童年歲月,因為看著路邊的兩排楊樹砍倒了似的向後傾斜,就像小時候在漁市街瘋跑時,看兩邊的房子向後倒去。
隆冬的大地像一塊塊破碎而板結的絲綢,土黃的綢麵上有著許多高矮不齊的繡活,它們是褐色的糞包,比褐色要淺一些的房屋,比房屋還淺一些的草垛。長這麼大,秉德女人還是第一次走出青堆子灣,那被客車的車頭一程程劈開的遠方,看上去是遠方,可一瞬間又變成了過去,這並不是說,車在遇到山丘時盤來盤去像走了回頭路,而是秉德女人奇怪地感到,離家越遠,身後的家,過去的苦難離她越近,那情景就像她小時候在青堆子灣的露天劇院看戲,越是離得遠,眼前熱鬧的場景就越大,隻不過那形影和聲音要模糊嘈雜,隻不過這唱戲的不是戲子,而是她的親人和熟悉的人,秉德、曹宇環、周成官、死去的二嬸二叔、秉東,一經離家再也沒回的秉西、承民,遠走他鄉的承華,半路殺回來的秉柱、秉勝,還有克讓家的和克真家的,還有羅鍋和羅鍋哥哥嫂子……他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向她打開了一個個災難深重的歲月,可奇怪的是此時看到他們,那深重的災難絲毫感受不到,能感受到的,隻是一種說不出的從泥土裏跋涉出來的喜悅,就像一棵從糞堆裏長出來的莊稼,綠油油的秸棵和葉片早已脫離泥土的顏色和氣味。因為喜悅,她不禁想起一個人——艾迪,認識他時,她就是一個無憂無慮充滿喜悅的孩子,他曾告訴他,地球是圓的,世界很大,除了青堆子灣,還有好多海灣,坐一艘大船就可以哪哪都能到達。她乘坐的雖然不是大船,那嶄新的世界裏雖然沒有海灣,它們是莊河、大石橋,是從大石橋換火車趕往沈陽,可秉德女人坐上火車,確實就覺得又回到十幾歲的綢緞莊,因為她眼睛看著窗外,心裏已經在用想像繡著那個荒棄多年的地圖了,它順火車道的方向,一路不停地著色,等到了沈陽,已經是一個有模有樣燈火輝煌的世界了。
火車到站已經是後半夜兩點,雖然沒像想像那樣一下車就看到介夫,可秉德女人感到自己就是太上皇的祖奶奶了,因為介夫派來了好多個衛兵。他們前呼後擁,直到把她送到一個插滿百合花的二層小樓。被人侍候,住幹淨又灑滿香氣的小樓,被鬼火一樣閃爍在半空的電燈照耀,這一切秉德女人從沒經曆過,可脫下布鞋換上拖鞋,泡在充滿香胰子氣味的水池裏洗澡,用茶葉水漱口,爬上軟酥酥的床鋪,她居然一點都不感到陌生,仿佛她早就在這裏生活過。隻是一覺醒來,介夫兄弟過來看她,同時領來一個男人一樣英武的年輕女人,她才覺得這裏的一切和她想像的其實很不一樣。
不一樣的感覺自然是從那個女人開始的,她隨介夫兄弟親親地叫她姐姐,她穿著和介夫一樣的灰色軍服,腦袋上戴著一頂灰色平頂小帽,乍看上去英武,細打量卻透著一股嬌媚氣。她叫完姐姐就挨著她的床邊坐下,伸出細嫩的小手,撫弄她粗粗的有些皴裂的手背,那親昵的樣子仿佛她們認識了八百年。這時,瘦削幹練的介夫兄弟在他對麵一把木椅上坐下,目光鄭重地看著她,少許,語氣舒緩地說:“姐,昨天累著了吧?兄弟叫你來,不光為了慶祝國民黨取得最初的勝利,兄弟是想,想讓你來證婚。”說罷,轉向那女人,指著她說:“她叫喬榛桂。”
秉德女人眉頭皺了一下,轉臉看了看被介夫叫著喬榛桂的女人,並不自覺地把手從她手下抽出來,愣在那裏。自從接到介夫信,秉德女人一直都以為他是為了兌現曾經的承諾,以為兩個孩子都在沈陽,介夫想讓她見了孩子的同時見見世麵,從沒想過還有這一出戲。
“姐姐,我們是在國民黨代表大會上認識的,我倆都是國大代表,我們一見鍾情。”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好像覺得這話太文了,她的姐姐聽不懂,可一時又找不到恰當的詞,隻能接著說,“可是國民黨裏有規定,任何人不許納妾,兄弟知道你不同意休妻,可我還是自作主張了。兄弟尊重你,叫你來,是想讓你為我們證婚,之後把休書帶回去。”
“是的姐姐,介夫非常尊重您,他說父母不在,您就是他的長輩。”
秉德女人還是凝在那裏,不知該說什麼。她發愣,不是沒聽懂,她即使不懂什麼叫一見鍾情,從他們的眼神中也能看懂,可正因為看懂了,她才有些為難。在這一點上,她不得不佩服她的兄弟介夫,在沒見到喬榛桂之前,她的態度是十分堅決的,決不同意休妻,可是現在,一個嬌美的大活人就在眼前,又那麼親昵地看著你,叫你姐姐,那堅決的態度確實難以出口了。她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喬榛桂,心想俺壓根就不認識你,俺怎麼真就打心眼兒裏稀罕你呢?這時,不知是喬榛桂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是看出了她的為難,嬌羞地笑著說:“姐,要不是這麼深地愛上了介夫,我也不會有這個勇氣,我還沒告訴父母呢。”
聽到勇氣二字,秉德女人眨了一下眼睛,遠在鄉下的秉柱女人突然浮現眼前。是的,要是沒有勇氣,她就不會得到秉柱,要是自個有勇氣,秉柱早就是自個的了。想到這一節,秉德女人抿了抿嘴,沉思著說:“俺也不是不想證這個婚,俺是鄉下女人,俺不知道該怎麼證,你和介夫當兵又當官。”
聽姐姐這麼說,介夫咧嘴笑了笑,朗聲道:“兄弟是基督教徒,本想上教堂辦個婚禮,可是國民黨還沒有徹底解放天下,我不想興師動眾,隻要你點了頭,我和榛桂就算成婚,就在今天晚上。”
秉德女人沒有點頭,但她把從喬榛桂手下抽出來的手又放到她的手背上,嘟著嘴說:“咱家怎麼養得起這麼嬌貴的媳婦呢。”
關於這次進城,在後來的申家,流傳著好多不一樣的說法,有的說秉德女人明知兄弟娶小老婆,是故意前去阻止的;有的說秉德女人被兄弟欺騙了,她根本不知還有娶小老婆這碼事兒,所以去到後就動手打了兄弟,打碎了兄弟大手上戴的手表;也有的說,城裏的兄弟根本沒叫她去,是秉柱領回一個爭強好勝的旗袍女人,她不得不故意拉個架式氣氣人家。到底哪個更接近事實,沒有人願意追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說法全出自秉德女人之口。第一個說法,是秉德女人跟周成官說的,因為她回來第二天,周成官就拖著病怏怏的身子找上門,拐彎抹角向她打探國民黨到底能不能統一天下的消息,為了少去觸及這一結果並不確定的事情,她必須編造足以說服人的理由。第二個說法,是秉德女人跟介夫家裏的媳婦說的,因為介夫媳婦聽說男人要讓姐姐證婚納妾娶新女人,看姐姐的眼神頓時摻進疑慮,為了使兄弟媳婦相信她的立場,她隻有藏下休書,編造一個充滿細節的謊言,隻是糊塗中的兄弟媳婦把“打了國大代表”聽成“打碎了大手上戴的手表”。第三個說法,是秉德女人跟兩個媳婦說的,因為她回來一個月後正趕上過年,兩個媳婦在她催促下大年初一就上秉柱家給嬸婆婆拜了年,秉柱媳婦卻拜了村裏所有人家獨獨落了她家,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秉德女人不得不自編瞎話,向媳婦申明,她和秉柱女人之間的不和首先在秉柱女人而不在她。實際上那一次沈陽之行,秉德女人不但沒因為發生一係列和想像不吻和的事情有絲毫怨怒,反而因為不一樣,使她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和一個組織、或者說和一個來自上邊的某種力量走近之後所獲得的滋味,就像一條小溪接通了寬闊的河流,不自覺就跟著洶湧澎湃。因為在住下的那一禮拜,她親眼看見了介夫兄弟多麼的威風凜凜,不管走到哪裏,士兵全部向他站直敬禮,而她,因為是她的姐姐,在衛兵的陪同下,領著當兵的承中和在鐵路上當工人的承信,居然坐著專車逛遍了整個沈陽,大帥府,北陵,東陵,吃了好多家館子,沈陽大飯店,東北豬蹄城,九三粉絲府。一開始,她以為大家畏介夫,就像鄉下人畏周成官,是畏他的霸道,有個晚上,介夫領著脫了軍裝的新人喬榛桂過來看她,她還叮囑他小時學過的三字經裏的一句話:“曰仁者,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可得知姐姐擔憂她的兄弟,喬榛桂第二天抽時間,專門跟她講她的介夫兄弟如何了不起,蔣介石如何重視他,為國民黨做了多麼重要的大事。盡管繞來繞去,她就是不具體講介夫到底做了什麼大事,但這個沾著嬌媚氣的新兄弟媳婦的話讓她很受用,因為她聽出來,她講介夫了不起,主要是為了強調他有本事,大家畏他、敬他,是因為他有本事,是他把國家的存亡當成比自己命還重要的大事,“隻有把國家存亡當成比自己命還重要的大事,就會受到士兵的尊重,姐姐你記著,你的兄弟王介夫必將受到一個國家的尊重。”短暫幾天,她還不知道國家到底是什麼,有多大,也一直沒有搞清介夫到底在做什麼有關國家存亡的大事,但她知道受到尊重那種吐口氣都順暢的感覺!她一個鄉下女人也許怎麼努力都無法長久擁有這種感覺,但她有義務和能力教會她的兒子!離開沈陽之前,她把承中和承信叫到跟前,跟他們說了一通做為鄉下女人根本說不出來的話:“跟恁舅舅好好幹,舅舅和國家那個粗血管通著,就像咱家門口的水道溝和南甸子上的河套通著,咱龍興了,國家就龍興了,國家龍興了,咱血就更旺了,咱得往那個粗血管裏流,得變成那血管裏的血,記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