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確實多雪,一早起來天還好好的,一會兒工夫,雪花就飄起來,一飄就是三天四天不開晴,使周莊的人們在院子四周和大街兩旁堆起一堵又一堵雪牆。周莊人們把雪搭成牆,也是因為他們的日子從沒這麼富足過,有使不完的力氣。老三黃的兒子,劉二兩的兒子,還有羅鍋,都搬到周成官家的廂房和前屋,他們居然在院子裏做了一個糧囤子那麼大的雪人兒,招來村裏所有孩子,秉德女人兩個孫子從周家大院回來,每每歡天喜地。他們歡喜,秉德女人卻一點都不歡喜。她不歡喜,除了至今還沒有承中承信消息,其中重要有一點是因為周家人不歡喜。周成官是有些霸道了,靠和上邊關係偷稅增租欺壓百姓,在村裏說一不二,可一下子殺豬開膛一樣說分就分了,不是要了命!再說他家有個癱老婆,還有兩個嬌裏嬌氣的兒媳婦。當然秉德女人不歡喜,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的寶貝兒子承國不歡喜。雪太大他出不去,一天天在家愁眉苦臉一句話都沒有。分明是愁眉苦臉,可灶坑或院子裏碰到她,又立馬裝出假笑。她似乎能猜到他的心思:承民回來,沒和他說一句話,他也根本沒往跟前湊,可他假笑收回的瞬間,又掩不住惶亂,總覺得他心裏邊有深不見底的憂愁。憂愁著承國不明真相的憂愁,心裏發緊控製不住,瞅合適的機會問一句“你聽說什麼了麼?”承國立即扔出一句安慰話,“城裏還在打仗,還說不定是誰贏呢。”
看上去是在安慰母親,可聰明的秉德女人一聽就知道在是糊弄她。那年過年,因為心裏發虛發空,秉德女人做了一件在此之前想都沒想過的大事,讓承國上青堆子灣請了宗譜,在老三黃的回憶下,讓承多在宗譜上填上祖宗三代的名字,堂堂正正掛在堂屋正中的後牆上,一天三遍燒香磕頭。自來周莊有了家,她從沒供過宗譜,在周莊,沒有誰家不掛宗譜的,日子一波三折災難不斷時,一年一度向祖宗祈求保佑是必不可少的過節。她不供,不是手上有承山保佑,祖宗一直沒派上用場,而是那時她太年輕,裝了一肚子傻膽子,還不懂得隨著一年一年歲數的增大,經曆事情的增多,膽子會越來越小,還不懂得膽小時,心底裏的害怕和孤單會達到什麼程度――在媳婦和孫子們都在鼾睡的寂靜的夜裏,她恨不能把申家祖上所有死去的亡靈都請回來,給她壯膽兒和她說話,聽他們告訴她該怎麼度過這沒邊沒沿兒的黑夜。誰知宗譜一掛上,就招來了秉柱和秉勝。在周莊,宗族之間,隻要掛了宗譜,都得挨家磕拜。然而聚到一起才有人發現,申家的祖宗確實有問題,他們沒給後人留下更多的房子和地,到頭來又分不到別人家的房子和地。發現者是感到委屈的秉柱,自從挨了秉德女人巴掌,他一直沒和她說話,磕完頭,他衝著牆上的名單語調低低地說:“老祖宗你抽大煙把家抽敗亡了,怎麼也得保佑後人不敗亡嗬,你後人成了窮光蛋,怎麼也得讓上邊給分點浮產嗬!”秉德女人立即接話:“可不是嘛,咱做買賣也沒做大買賣呀,怎麼做了買賣就不分浮產了呢?倒也是,你老祖宗保咱後人平平安安,不分也中,不分就不分。”
很顯然,在祖宗麵前,秉柱和秉德女人的態度略有不同,秉柱希求祖宗保佑分到浮產,秉德女人不求分浮產隻求平安。然而,不平安的日子就像蜇服在地下的蝗蟲,說來眨眼之間就來了,並且撲閃著它亮鋥鋥的翅膀。承民開春三月來周莊時細雨霏霏,她披了一件葦草編的蓑衣在雨霧裏亮鋥鋥閃爍,羅鍋在屯街上看到她,就像看到大救星滿街吆喝:“史幹部來啦史幹部來啦……”史幹部自然不是一人,還帶了一女一男。不等有人出來喊開會,就聽老三黃家的院子裏人聲嘈雜像煮沸的開水,打倒周成官活埋周成官的呼聲就掠過房屋和草垛。聽到呼喊,秉德女人心頭猛地緊了一下,之後從炕頭往下爬,失聲地吆喝承國快出去看看。承國一激靈推開院門,朝外麵殺了一頭又回來了,從廂房裏推出自行車,跨上車就衝向了屯街。因為把承國派了出去,秉德女人在炕沿上一直沒動,兩個媳婦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湊到她身邊。就在膽小的一家人不出聲地等待著膽大的承國回來通報外麵消息時,羅鍋卻鼓著眼珠子,臉色煞白地來了,抖著嘴唇說:“不,不好了嫂子,要埋人啦,要埋周成官啦。”
“真的要埋周成官?”秉德女人戰兢兢問。
“可不真的,史幹部說他是吃人的大地主,要怎麼處罰權力交給大夥,大夥就吵吵要活埋,秉柱還揪出周克真,說連他一塊埋,秉勝正在南河套邊挖坑呢,連承翠都去了。”
聽說申家人這麼踴躍,秉德女人喘一口粗氣,立即穿鞋,說:“俺去看看,有誰動手沒有咱申家人動手,埋人不是小事,那是條命嗬。”可她剛把鞋穿上一隻腳,羅鍋又說:“不能去嗬嫂子,俺來是想告訴你,克真檢舉承國了,說,說承國他哥是國民黨,要是埋他,就必須埋承國。”
話音剛落,承國媳婦哇一聲哭出來,於芝也一臉哭相,見兩個媳婦哭,秉德女人反而有了膽兒似的,大喝一聲:“哭什麼哭,要埋埋當媽的也輪不到兒子,俺去看看,俺叫史幹部挖坑把俺埋啦。”她這麼說,不但沒止住兩個媳婦哭聲,三個孫子也哇啦哇啦哭起來,而這時,秉德女人手往炕沿一拍,厲聲道:“給俺穿鞋,俺去看看史幹部到底有多大能耐把她媽給埋了。”
當秉德女人頂著細雨來到周家大院,被一股氣兒頂出來的膽量,又揭了蓋兒的蒸鍋似的瞬間消散了,周成官和周克真被五花大綁在糧倉外的木柱子上,承歡和狗剩子摁著周成官的脖子,齊聲讓他交待,周成官卻因喘不上氣兒,死人一樣無聲無息,秉柱和劉二兩兒子則挽著衣袖,瘋了似的一個勁兒的往克真身上揮拳頭,疼得克真呲牙咧嘴嗚嗷亂叫,他們的女人,克讓家的和克真家的,還有他們的孩子,則像一群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落湯雞,橫著一排跪在地上。老三黃和承民,還有兩個工作組的年輕人則站在一邊,看戲似地看著他們。這一輩子,秉德女人經曆過很多悲慘的事,也聽說過很多悲慘的事,可正因為親眼見過也親耳聽過,她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尤其當克真那金魚一樣鼓出來的眼泡泡掃到她,立即止了殘叫,指著她聲嘶力竭喊:“她兒子申承中是國民黨,埋俺就得埋她兒子申承國……”她渾身上下竟然篩篩子似的一陣陣發抖,一瞬間,褲襠下麵熱濕一片。她下意識夾了夾褲襠,在人群裏尋找承國的身影,她沒找到承國,卻在回轉眼神時看見了秉柱射過來的驚恐的一瞥,這時,隻見秉柱嗶剌撲剌又一陣拳頭向克真揮去,正揮著,又不過癮似的脫下腳上膠鞋,狠狠砸他的臉,邊砸邊說:“你再血口噴人俺砸死你砸死你。”克真的鼻子和嘴頓時血紅一片。可秉柱的一頓混打不但沒止住克真嘴巴,反而使他更加嘴硬,“要不你史幹部派人去查,你為什麼不敢去查?”這當口,隻聽猛烈咳嗽起來的周成官扯著嘶啞的嗓子有氣無力說:“克真咱不能血口噴人嗬,咱誰也沒看見國民黨的影兒嗬。”
克真的嘴硬,自然換來又一陣更猛烈的拳腳,鼻青眼腫的克真接連吐出好幾口血水和兩顆門牙。不知道是不忍再看下去,還是受了周成官感動,秉德女人一咬牙站出人群,背對秉柱衝著承民和老三黃:“恁們別叫他再打了,說俺是國民黨俺就是啦,想埋就埋俺吧。”這麼說,本是一時衝動,可話一經說出,就像扔出去一把石子,心底裏原來的害怕蚊蠅似的全不見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氣頓時脹滿她的血管。她迅速轉身,母老虎似的拽住秉柱衣襟,狠命往外推,她想說你申秉柱的仇人是周成官,為什麼抓住克真不放鬆,但她沒說,隻是死纏亂打地往外推,之後站到周成官和克真之間,語氣堅定地對承民說:“史幹部,把俺綁起來吧,要打要埋由恁們啦,天大的事有俺當媽的頂著,不能找承國麻煩。”這是一句暗示,她暗示承民堅決不能動承國一根汗毛。這時院子裏一片寂靜,人們把目光統統盯到史幹部身上。雨霧下,她臉色有些蒼白,嘴唇有些發紫,她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冷靜地看了秉德女人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移開,在院子上空一派虛無的地方停下來。可以說,她有著相當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處理過各種複雜的難題,就想不到會遇到周莊這樣的難題,她秉公把自家人劃成了富裕中農成分,以為已經平了民心,就想不到堂叔秉柱會站出來找周克真的茬,偏偏周克真又臭又硬;碰上周克真也不要緊,隻要母親不承認,沒有證據,沒有血債,又沒有民憤,眼前的一關就完全可以過去,可偏偏又站出個又臭又硬的母親。當她從淅淅瀝瀝的雨絲中移回目光,看定的就不是母親,而是身邊所有的人,她說:“共產黨最重事實,在場的有誰能出來做證,證明申秉德家有國民黨,那我們毫不留情。”她的聲調潑辣而果決,透著一種堅不可催的硬朗。空氣頓時窒息了,大家麵麵相覷,承歡在那裏不安地撓著頭皮,無聲的雨絲在陰霾密布的院子裏飛翔。見沒人說話,史幹部調了一下嗓門,把聲音略略提了一下,口齒伶俐地說:“沒有人證明,那我們就派人去調查,等有了結果再做處理。至於周成官周克真,統統押到農會,由農會開會決定怎麼處罰。”
史幹部的果決,讓全村人都很服氣隻有克真不服,不過到了下午四點,農會決定把他從活埋的名單裏清出來,一通下跪之後,他也沒什麼話好說了。倒是放了他,秉柱又不服,吵吵巴火不滅了他心裏不甘。把仇恨發泄在周克真身上,是秉柱回村後在大街上遇到他,當著他提起承玉的死,吉家的混賬,周克真不但沒安慰一番,卻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和他爹一樣的話:“母狗不調腚,公狗不上身。”當時就把秉柱惹火了,祖宗三代好一頓罵,可怎麼罵心裏的火都泄不出去,終於有了機會,秉柱當然不會放過。隻是在周莊,最有民憤的是周成官而不是周克真,他秉柱一個人的意見代表不了大家,就隻有眼睜睜看著當爹的被扔進坑裏,當兒的還人模狗樣的活著。
在農會裏開公審大會時,工作組並沒想活埋周成官,他確實有罪,剝削老百姓,高價出租土地,低價雇用巴頭,還當小日本的狗腿子使人燒過秉柱,捅瞎過老三黃的眼睛,但因為沒出人命,還不夠活埋的條件,王苫匠、劉二兩和羅鍋,還有一些老輩人都不同意活埋,可義憤的貧雇農的兒女們對地主階級的覺悟一旦被喚醒,便像幹柴烈火,任誰也控製不了局麵,到後來,企圖阻止大家不要蠻幹的史幹部和工作組的另兩個人,不但聲音被群眾聲勢浩蕩的聲音淹沒,夾在義憤的群眾中就像三個木偶,到人們把周成官拖到南甸子扔到榆樹林邊的大坑裏,一銑銑往下培土,他們被隔在裏三層外三層的百姓外麵,連靠近都沒能靠近。
因為知道周成官的今天就是她秉德女人的明天,那個下晌秉德女人關門閉戶縮在家裏安排自己的後事,她告訴一直泣哭不休的承國媳婦,“俺走了,這個家由你來當,承國一早騎車跑了沒回來,一定是提前知道什麼躲出去了,這些天俺就覺得他心裏有事,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他知道這個家需要他,等什麼時候太平了他回來了,當家的事再交給他。”承國媳婦淚人似的跪在她麵前,抱住她的膝蓋不住地點頭。她告訴於芝,“不管承中將來是死是活,你都不要離開申家,申家需要你,承多還小,才念小學,他打一小就和你睡過一個被窩,和你親,俺求你能像當媽的一樣好好待他。你也需要申家,倒不是說你生了申家的骨血就不讓你走,俺是覺得你外麵沒有親人,隻有申家人才是你的親人。”於芝早已泣不成聲,握住她的手痛苦地呻吟道:“媽你放心我肯定不走,我生是老申家的人死是老申家的鬼,你就放心好啦。”可是這麼說完,她又接著說:“媽,你不能死,史幹部是你的親生閨女,她怎麼忍心把你活埋呀。”秉德女人卻冷笑了兩聲,蹙著眉頭痛苦地說:“媽看清楚了,不是她想那麼幹,她幹了共產黨不那麼幹不行,媽不怪她,這也是命,誰叫俺命裏通著國民黨,咱本來是窮人,可咱偏偏命裏通著富人的黨,偏偏富人的黨又敗了,沒打成天下,咱有什麼法子嗬。”說到這裏,她喘了口粗氣,一個個去看圍在身邊的孩子,伸手去摸他們的臉,他們是承國的兒子家樹、家林,承中的兒子家旺,他們一個個淚眼汪汪鼻涕勒勒,小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她。她是他們的奶奶,她本該天天跟他們在一塊,可一些年來忙這忙那,她都沒好好哄哄他們抱抱他們。後來,在挨個捏他們鼻子上的鼻涕時,一直強忍著的秉德女人終於忍不住,流出一串辛酸的眼淚。她說:“孩子,奶奶這是報應,報應。”她所謂報應,是指自己不好好跟父親讀書進了綢緞莊,成了秉德女人。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是報應,見奶奶哭,一聲聲哭喊著奶奶。然而就在這時,隻聽屋外的風門轟隆一聲響,全家人誰也不希望此時看到的承國回來了,他呼哧帶喘一頭霧水,他推開裏屋屋門,片刻不停就聲張道:“媽俺想了想還是不能躲,俺躲了他們肯定找你麻煩,要死俺去死。”
秉德女人猜想的一點沒錯,承國是因為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才躲出去的,隻是他半道不忍心母親又殺了回來。看見承國,秉德女人臉上的淚突然止住,一種由恐懼做底的氣惱迅速占領她,她嘴巴哆嗦著,一臉憤怒地厲害道:“是個孝子你就快給俺滾,你死了這個家怎麼辦?”
承國毫不示弱:“可沒有你哪還有這個家嗬,俺不能走,你打死俺俺也不能走。”
這時,秉德女人一程程委下炕沿,打開後牆上的木櫃,從那裏拿出一條秉德死時沒有用完的一塊孝布,往脖子上一搭係上一個扣子,衝承國說:“你要是不走,俺現在就死給你看。”說著,兩手狠狠地拽白布的兩頭。承國隻有向母親告饒再次出了家門。臨走時,扔下一句在母親麵前他已經說過好幾遍了的話:“城裏還在打仗,還說不定誰能贏呢。”
為了掩護承國,秉德女人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了南甸子埋人現場,可這個時候那裏已經層層疊疊被圍得水泄不通,南王莊八裏莊下河口好多外村人都跑來了。戰兢兢站在人群後邊的地壟裏,秉德女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想看到周成官,可她又必須讓人們知道她來了,知道申家人並沒逃跑。於是趁人不備,她抽冷子喊了一嗓子:“周成官俺來看你一眼嗬,你當人壞事做得太多,變鬼可得好好修行嗬。”然而這一嗓子,像揮向麥地的一把鋤刀,茂密的人叢突然分出一條道兒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前方挖在外麵濕漉漉粘嘰嘰的泥土。在人們目光的交錯輝映中,秉德女人身輕如燕,她覺得自己完全沒了重量,而腳下被人們踩得爛醬一樣的地壟仿佛是團棉花,又暄又軟,當她像彈起來的花絮似的飄到土坑邊兒上,周成官已經被土埋了半截,臉像充血的雞頭似的烏紫烏紫。人們長時間不再培土,分明是故意將大快人心的時刻延緩放慢,可這仿佛是專門為秉德女人和周成官安排的一次告別,因為發現秉德女人來到坑前,已經淹淹一息的周成官鉚足了勁兒喊道:“侄媳婦俺謝你啦,俺當鬼也不忘你嗬……”
在周莊人眼裏,這是一場花多少錢都看不到的大戲好戲,它的好看不在於戲中有兩個周莊幾十年來不斷在屯街上攪起動靜的角色,而是在這角色之外,還有一個角色,他不經意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向人們泄露並印證了人們猜側已久的秘密——秉德女人和周成官真的有一腿。那個泄秘者不是別人自然是秉柱,在周成官向秉德女人喊出那一嗓子時,他挖出一銑土向土坑上空猛地揚去,罵一句“老流氓”,一回頭擠出人群。早在周成官下狠心放火燒秉柱時人們就有猜側,不想這猜側會在周成官死期到來時得到印證。如此一來,隨著最後一銑土將周成官埋藏,大戲謝幕,周成官又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他尾隨在秉德女人身後,影子似的,幾乎她走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而秉德女人,絕不因為心知肚明這種跟蹤有意躲避,在目光的包圍中從埋人現場回來,她居然越過自家家門徑直去了周家大院。她不躲避,也絕不是用出人意料的舉動以毒攻毒,而是周成官的話讓她想起他癱在炕上的老婆,家產被分得一幹二淨的媳婦們。在這萬眾一心的時刻,有一些心一定是被扯斷了揪碎了。她想去看看她們,捂捂她們的心。於是接下來的故事也就和那場大戲一起,被周莊的後人們多少年來口口相傳。雖然和所有流傳的故事一樣,都勉不了被添枝加葉,但它的主杆一直沒變,那便是,秉德女人在周家呆了三天三夜!第一夜,腰捆八尺孝布陪周家兒孫為周成官的屍體守靈——人們將他活埋至死,又把他扒出來送回周家,第二夜,既當爹又當娘地幫終於咽氣的周成官老婆料理後事,第三夜,陪身板已樹葉一樣單薄的克讓家的和克真家的一起上周家墳地哭墳。這正是周莊人們傳講這段故事的用意所在,在周莊,有一句嘲弄傻子的俗話,自家的墳都哭不過來,還去哭人家的墳,秉德女人不是傻子,可她自家藏著國民黨,居然還有心思去哭人家的墳,足以證明她跟周成官的瓜葛有多深。
如果不是為了掩護承國,秉德女人就不用去埋人現場,如果不去埋人現場,聽到周成官衝她喊出來的話,她就不可能在回來時徑直去了周家大院,如果不去周家大院,她和周成官的那一腿,就是飛走的煙灰散去的水霧。可是,沒有人知道在這三天三夜裏,秉德女人經曆了什麼,當那一雙雙魂魄不在了的眼神因為她的到來而終於開始轉動,當向工作組檢舉她的周克真跪到她的腳下不迭聲地喊她嫂子,當克讓家的和克真家的先後撲到她的跟前說不想活了,她覺得她就是他們的祖宗,就是支撐周家的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正是這偶然獲得的角色,使秉德女人對就要到來的死期忘記了害怕。從周家回來之後,她死沉沉踏實實昏睡了兩天兩夜,當第三天早上朦朦朧朧從那個世界醒來,看到晨光裏圍著的兩個媳婦和三個孫子,大難已經過去的幻覺便晨光一樣鋪灑了整個屋子。此後的時光,秉德女人變了一個人似的,整天頭不梳臉不洗,木呆呆地朝窗外傻著,一言不發。
實際上大難確實已經過去,因為分地的事迫在眉捷,工作組根本派不出人去沈陽調查,而村裏的人們分文不出就可每人分到一畝二分好地,高漲的熱情一點點就取代了對一件懸而未絕的事情的觀望。實際上隻要周家人不檢舉,村裏人誰也不希望活埋秉德女人,她雖然攀過周家的高枝兒,身子也不清不白,可她對窮人從不下眼看,即使災荒年月殺匹老馬也不忘全村人。而在周家度過了死而後生的三天之後,周克真哭嘰嘰當著大家撤回了檢舉:“史幹部俺錯了,秉德家根本沒有國民黨,俺一時嚇糊塗了胡說八道,是俺嚇糊塗了。”史幹部衝他大喝一聲:“地主階級總是改不了吃人的本性。你必須好好認罪重新做人。”
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人懷疑秉德女人去周家忙活,正是為了這一結果。
從羅鍋嘴裏知道這一結果,秉德女人沒有絲毫喜悅,她依然木呆呆地看著窗外,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她一點都不覺得這結果有什麼好,這結果當然沒什麼不好,其實她在周家時就知道她死不了了,周成官老婆咽氣之前握著她的手說:“秉德家的你聽著,你心眼好保準不能活埋,保準不能。”然而當羅鍋滿口唾沫告訴她另一件事兒,她卻張大了嘴巴,從牙縫裏露出了一絲亮滋滋的欣喜。“嫂子”,羅鍋早已經退回到正常的稱謂,“分地中農也有份兒,這回按人頭分,隻要你家地不足一人一畝二分,就補分。”
“真的?你說俺家還能補分?”
“當,當然是真的,秉柱大哥秉勝二哥都有份兒,差不多都能分在南河套邊。”
雖然分外高興,但秉德女人沒有出門,她粘滿爛泥的鞋已經掉幫,掛不住腳了。當然即使能掛住,她也沒有下炕的意思,隻對兩個有些喜出望外的媳婦說:“你們去看看。”。
平安的生活在秉德家失而複得時,周莊的格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但羅鍋、老三黃兒子和劉二兩兒子從原來狗窩一樣的屋子裏搬了出去,羅鍋哥哥和秉勝居然在分到地的當天,就謀劃著在相挨一起的自家地裏連手蓋房,而這期間青堆子灣的趙銅匠也申請加入。趙銅匠家產被分光,不想麵對空空的屋子,而他的二閨女女婿在青堆子灣做小買賣,回南王莊時地已經分完,在工作組的統一調配下把他們的地分到周莊,趙銅匠就和閨女女婿商定交換居所,老的搬回鄉下,小的留在青堆子灣。三家都要在土地上蓋房,原本隻一條街的周莊就出現了兩條街。
雖然申家也分了地,沒過多久躲出去的承國就回來了,可秉德女人對周莊全新的格局沒有絲毫興趣,不管媳婦們描述的多麼繪聲繪色,她一直足不出戶,坐在炕上一針針納鞋底做鞋,捏馬蹄針的手指累了的時候,就把承中的兒子家旺抱在懷裏,直勾勾地看著天上浮動的雲朵,一看就是個八鍾頭。雖是免了一死,可她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已經死過一次的她,太知道眼下的安寧多麼難得了。實際上她看似安寧,內心底並不安寧,遠在沈陽的介夫兄弟和承中承信至今還音信全無。當然攪得她最不能安寧的還是承民,承民又一次悄沒聲地離開,讓她心頭徹底結冰。她其實早就把她看成史幹部了,早就知道她和申家沒有任何關係了,可她在村時和不在村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她在村時,她把她看成史幹部,她走了,她覺得她又變成承民了,因為兩個媳婦向她一五一十講述分地場麵時,一口一個二姐,“二姐一句話都不說,可有她在場,沒有一個人搗亂,分地人說誰家分哪裏就分哪裏了,他們說秉德家先前有地在南甸子,再分地就分到山上吧,咱就分到山上了。”就像當年秉柱從外麵領回一個旗袍女人,她希望秉柱能跟她說些什麼一樣,承民當了史幹部,怎麼做她管不著,可總得在臨走前回家一趟說些什麼。承民終是沒有回家,被承民工作組確定下來的周莊的格局,自然就變成了烙疼秉德女人皮肉的火勾,不去理睬外麵的一切,坐在炕上一雙又一雙做鞋,抱起孩子安靜地觀望天上的浮雲,自然就成了她在那個分地的春天最想做的事了。
浮雲從院牆東邊飄過來,燕子似的在屋簷上打著旋兒,又往西牆外飄過去。有時候,它們飄起的地方不在東邊,而在南邊,這時它們就仿佛一柱煙,一縷霧,漫上整個院子。但更多的時候,一不留神,它們在頭上的一片天上飛走了,消逝了,日光的光線潑辣辣照下來,而隨著落進院子的光線,一個人直挺挺立在那裏,她衝她笑,叫她媽媽,告訴她不要怕,一切都會好起來。於是她連鞋也不再做了,一整天一整天坐在那裏看著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