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妻子歎一口氣,說,既然你把事情想到這麼嚴重這麼無聊的一步,我也就死了這條心了。好在這多少也說明我在這個家裏還是有點用處吧。不過,你……妻子沉吟著,你可是真夠自私的呀。
接下來,妻子的情緒確實相對穩定了一個時期,但她的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的情緒並沒有因此減弱,確切地說,是更強烈更明顯了。比如稍許有點傷感情節的電視片,基本上都能賺到她的眼淚;比如報載某地某人或醫病無錢需要救助或家庭貧窮孩子輟學需要援助,她總會多多少少寄一筆錢去,尤其是街上一些乞食的殘疾人或孤苦翁嫗,更是少不了牽住她的眼睛,得到她的錢物。對這些事情,我一概不加過問,偶爾還和她一起做。我雖庸俗,但天性畢竟還算善良,而且我也能理解妻子是在這些事情裏,盡量體現一下自己生存的價值和對社會對他人的用處。
正是基於對妻子的這種理解,我才對妻子所做的另一件事情同樣給予了讚許和支持。如果沒有那個充滿惡意卑鄙下流的熱線電話,這件事情一定會正常完美地進行下去。最重要的是,絕不會發生目前的悲劇。
那個電話出現在我正口若懸河地解答一個關於如何看待情人情夫情婦問題的當口。導播告訴我,有一位女聽眾要求參與討論,我正苦於沒有對手,就立刻同意把電話接過來。不料,那個電話的第一句話就是:聽您說得那麼頭頭是道,是否可以問一下,您對於您的妻子與一位有家室的男士保持著一種異乎尋常的關係,是如何看待的?這是一種什麼關係?是否與您剛才對於情夫情婦的界定有區別?另外您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假如知道您是如何看待這種關係的?請您現身說法談談這個問題好嗎?
從對方的第一句話開始,我的心就“噔”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是一個準備充分居心惡毒的電話,也就是說,我有仇人了。或者是妻子有仇人了。說心裏話,我當時真想對著話筒臭罵一句然後撤線,但理智和職業準則告訴我不能這樣做。何況這種做法也並不能澄清對方的惡意挑釁。有一刹那,我的腦子空白著,我的詞彙庫也空白著,我差不多喪失了應答這個電話的能力。其間,對方仍舊不依不饒地在說著,說若是您不知道,我可以詳盡地提供背景和細節,我可以告訴您,那位男士和您妻子在同一個單位,離婚未娶,有一個七歲的男孩兒。
倒是應該感謝對方的提示,我的心裏驀地一亮,立刻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事情了。
我其實是知道這事的,隻是事情的真相絕非這位女聽眾所暗示的那麼低級下流。
妻子的那位男同事姓徐,是個極其憨厚老實的人,大概其妻相信“憨厚是無用的別名”這一名言,才和他離婚的。我之所以對他大致有些立體的把握,是因為妻子曾帶他和他的孩子到家裏來過,妻子讓我帶他到我的直播室裏進行熱線現場征婚。本來這種業務是要交費的,但妻子在此之前介紹了一下他的家庭情況,說他實在太困難了,上有一個體弱多病的老父親,下有一個剛上學的孩子,就靠研究所裏清湯淡水的工資,養活這一家三口人。妻子說他自離婚後,就沒穿過一件像樣的新衣服,下班往家帶的菜兜裏,更沒有一樣像樣的食品。妻子說,這次征婚是不是可以給他免費,或者我們給他出資。我當時就答應妻子說,憑我這點麵子,給台裏說一下,估計免費是沒問題的。不過,像你說的這麼個條件,恐怕是也征不出什麼道道來的。妻子說,試試看吧,好賴幫他一把。就這樣,妻子就把人約來了,在我們家吃的晚飯,然後孩子在我們家等著,我帶他去了台裏。果不然,他如實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以後,竟然就沒有一個哪怕隻是和他交談一下的電話。幸虧那天晚上還有一個建築包工頭也同時在場征婚,我及時讓他接上來,才免了空場的尷尬。那個包工頭五十多歲了,但是有錢有房子,因此也就有熱烈的反饋,甚至有二十幾歲的妙齡小姐有意與他洽談。那天晚上小徐倒沒什麼,他苦笑著說他早就有所準備。倒是妻子很過意不去,好像沒幫上什麼忙,太對不起小徐,人家走時,硬給人家帶上了好多東西,尤其是適合老人孩子的食品。
之後,妻子不時在家裏提起小徐和他的父親他的孩子,也不時從家裏帶些東西送給人家,有幾次小徐帶他父親去看病或幹什麼的,妻子還代他去學校接他的孩子來我們家吃的飯。
對妻子的這些做法,我沒有絲毫的疑忌和不滿,我明白妻子幫助小徐的心理與做其他的善行沒有什麼兩樣,既然她願意做並且能從中得到某種充實,我應該感到高興才是。這件事,除了我對妻子的理解和信任外,就其小徐的風度儀容之差以及他比妻子年齡還小的基本事實,我也沒有理由往別的方麵想。說破天,我也不相信妻子會與這麼一個人發生曖昧關係,換句話說,小徐太不具備和我競爭的資格了。
那一刻我在直播間裏,一邊迅速梳理了妻子與小徐的關係,一邊也就不那麼慌張了。我穩住神,盡量用平時灑脫詼諧的語言風格回答了那個電話,我說:謝謝您對我本人以及我的家庭的關心。關於您剛才提出的問題,我不但可以給予您明確的答複,而且還可以加以補充。第一,您說的那位男士是我和我妻子共同的朋友,如果您是本節目的熱心聽眾的話,您或許還能記得他曾在我這裏公開征求過女友;第二,這位女士不知您是否有意像我和我的妻子一樣,做這位男士以及他的七歲的兒子的朋友,歡迎您加入我們友誼的行列。
後來聽說,我的這段急中生智的回答贏得了本台以及大多數聽眾的喝彩。盡管如此,在那天晚上的冷汗之後,我意識到該和妻子談一談了。
當天晚上回家後,我就和妻子談了。我多多少少誇大了一下那個惡意電話的危險性,又含含蓄蓄地盡量說明,不管承認與否,我畢竟是個名人了,名人就有名人的麻煩,甚至會有莫名其妙的仇人(當然也不排除這位打電話的女士是有意和妻子作對)。那麼,在此情況下,我們就應該盡量規範自己的行為,以免給某些不懷好意的人提供把柄。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發現妻子的情緒不對,她好像一方麵在盡量使自己平靜,可是一方麵眼睛裏卻又溢上了淚水。我有些慌,急忙停住話頭,問她怎麼了?
妻子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那麼你是相信那個電話中的暗示了?也就是說,你認為我的行為超出了某種規範了?
不!不!我趕緊搶過話頭,極力分辯。我對你沒有絲毫的懷疑,我是說,今天晚上這個電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說明我已經開始被人嫉妒和暗算,稍有不慎,我就會出大漏洞大笑話的……
可是你的原則在哪裏呢?你所謂的規範在哪裏呢?你說過社會上生活中充滿了肮髒和醜惡,你總是讓我盡量避開那些汙泥濁水。可如今,我好端端地呆在家裏,那些髒汙仍舊可惡地向我身上傾倒,你不是與你的妻子商量如何共同應對這種可怕的襲擊,而是首先考慮你的名聲你的臉麵,為此,你不惜讓我放棄所有能做和該做的事情。我的大名人,與其說那個電話是個可怕的信號,不如說你今晚上的想法和言行是個可怕的信號,它說明我們之間已經開始喪失最基本的信任了。失去了信任,愛情還有什麼依托?沒有愛情,我對於你還有什麼價值?沒有了任何價值,我的毫無作為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不!不!你不能這麼說不能這麼說!我緊緊地抱住妻子的雙肩,請求她千萬不要想得太多。
可是妻子不願聽我解釋。她自己也不再多說什麼。我驚恐地注意到,那兩顆最初在她眼眶裏閃爍的淚珠,竟一直沒有掉出來。
那一夜,我一直沒敢合眼,我想妻子也一直沒有睡著。第二天早上起來,妻子仍舊一句話不說,即便我把孩子調動起來,讓孩子逗她引她,她也仍舊呆若木石。我真的擔心了,我私自決定給她單位上打電話請假,她也沒表示什麼意見,也就呆在家裏。可是整整一天,又是整整一夜,她一直一句話也沒有,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就那麼呆呆地坐著,偶爾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走一會兒。我真慌神了,第二天強行帶她去了醫院,緊接著轉到了精神病院。
從那天晚上到現在,妻子再沒說過一句話。
怎麼辦?此刻我回憶著妻子發病的整個過程,我恨不能立刻跑去找到醫生,把我所想到的這一切全部告訴他,以求從中找出醫治妻子病症的關鍵,但我知道醫生這會兒不會在醫院,跑去也沒用。突然間,妻子在她那個十九歲的雨夜裏以及後來又說過幾次的話,驀地在我心裏顯示出來——“將來一旦有一天,你傷透了我的心,我就吃上一把安眠藥,自我了結完事。”我的身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如果妻子像有些電影中的鏡頭那樣,悄悄把醫院給她的安眠藥一點一點存起來……如果此時此刻她已經存得差不多了……天哪,我的心簡直要停止跳動了。得想個辦法,無論如何得想個辦法讓妻子明白,我愛她愛她愛她!我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有意傷她的心!她永遠是我最好最值得驕傲的妻子,是我終生依賴的救生圈。
可是,眼下深更半夜,我該怎樣做到這一點,怎樣阻止她隨時實施那個可怕的念頭呢……
我的眼睛不覺間落到了電話機上,我的眼睛一亮,心頭猛地掠過一陣驚喜,我拿起電話,撥通醫院病房值班室。電話那端,響起了護士小姐懵懵懂懂的聲音,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緊緊攥住話筒,沉吟片刻,終於急中生智地說道:
“請您務必告訴五號病房四號床位的病人,就說她的丈夫告訴她:下雨了!下雨了……”
原載《山東文學》1995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