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在那一次就那個問題與妻子正經交流一下,而不是時而把妻子的傷感看成敲山震虎,時而把一個嚴肅的話題當作噱頭來挑逗聽眾,妻子是否就不會出現日後的精神危機?
可是我已經習慣了調侃,習慣了嘩眾取寵,習慣了靠這種廉價的方式博取名聲和經濟效益。這是一串不可分割的連環,許多自命為有眼光有魄力的企業家就是衝著我的名聲,衝著我的節目收視率高,才可勁兒給讚助上廣告的。讚助和廣告越上得多,我的工資和獎金才越拿得多。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勇於探索人類心靈秘密的窮兮兮的小詩人了,我已經是當今商品社會操作中的一個油漬漬的小零件了,我已經不屑和不願正視真正的心靈痛楚了,而妻子的情感標杆卻依然定位在十九歲的那個雨夜裏。想想,這樣大的距離怎麼會不讓她瞬間離我遠去?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感到心裏隱隱有些痛楚。我開始意識到醫生那個要求的重要性了,我覺得該是仔細回憶回憶,理出一個頭緒來的時候了。
於是,我一下子又想起幾件事情。
兩年前的夏天,鄰居小喬突然在街上被撞死了。小喬死得很慘,一輛疾駛的汽車為了躲避迎麵而來的另一輛汽車,一打方向盤,就把在馬路邊上騎著自行車的小喬給撞到了路沿上,當場腦袋開花,送到醫院一會兒就死了。小喬的妻子小張更慘,年紀輕輕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日子突然就不知怎麼過了。每次看見小張失魂落魄地送孩子去幼兒園,大家心裏都很不是滋味,就都主動打打招呼問問孩子的情況。這時候小張就滿眼是淚地說起丈夫的死,她說小喬本不該那麼早去上班的,而且也不是死在上班的路上,而且出事的地段也沒有什麼親戚和朋友,他怎麼會死在那個地方呢?她說這個謎真讓她日夜痛苦。小張總這麼說總這麼說,漸漸地就有點讓大家想起祥林嫂來了。可是過了一陣,小張突然自殺了,留下一紙遺書說明了自殺的原因:小張終於千方百計弄清了小喬死前為什麼要去那麼一個無親無友的地方,原來是他有一個情人在那裏住,小喬是死在與情人約會的途中。小張弄清這事後,就自殺了。
這事給大家的震動可不小,都說真是世事難測人心難測。我為此也在節目裏渲染了一番。現在回想起來,不記得妻子當時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好像隻是有天夜裏突然又在夢裏哭起來,搖醒她一問,還是那句話:我又夢見爺爺奶奶了。說這話時的神態那麼無助,那麼茫然,此刻憶起來,叫我痛不欲生。
再有便是那次煤氣管道爆炸的時候了。那真是駭人聽聞的一件大事,好端端的一條馬路突然就給掀了個底朝天,行人死傷慘重,車輛損壞無數,最觸目驚心的是有一輛摩托車竟落在一家商店的屋頂上,最叫人心痛欲裂的是一對農村夫妻進城來看上大學的孩子,一家三口正在那段馬路上悠然自得地逛著,“轟”的一聲巨響,就給崩得無影無蹤屍骨不存了。那段時間裏,我不但要在節目裏應答各種詢問、慰問以及對事故責任者的批評,回到家裏還要麵對妻子近乎神經質的狀態和自言自語式的追問。她總在說:可憐那一家三口,夫妻兩個大概是第一次進城吧?就為了來看心愛的引以為榮的孩子才破費一次進城的吧?那孩子有多大?剛剛上大學,就是說還不滿二十歲呢。爆炸前的那一刹,孩子大概正一隻手拉著父親一隻手拉著母親得意地講解著這個城市吧?可就那麼“轟”的一聲,就此死去了。那一刻,若有感知,各自的心裏該是多麼淒楚悲痛?那三隻拉在一起的手該是怎樣依依不舍硬給分開的?有一天這樣說著說著,妻子突然就趴在我的懷裏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下一輩子我們還能再相遇嗎?我們還能再是夫妻嗎?那一次我也掉淚了,妻子使我突然看到了世界的真相,看到了一個無根無底空空蕩蕩的結果。
這種感覺在我隻是短短的瞬間,我已是一個被俗事纏磨得幾近無知無覺的人了。但妻子卻總也過不來勁兒。幸虧我們有孩子,我就極力讓妻子明白孩子就是我們生存的意義。我們用我們的愛情我們的骨血創造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我們的生命延續不也就體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嗎?這一次妻子很重視我的話,對孩子比以往更寵愛更上心了。隻是孩子畢竟大了,畢竟是中學生了,往往對妻子的過分關心反倒不願接受,這使得妻子不時有些尷尬。
還有就是那次參加她們單位一個老同誌的追悼會回來,又不痛快了好一會兒。她說再也不參加任何人的追悼會了,說她可受不了那種氣氛,說參加追悼會的人倒不少,但是怎麼看怎麼像是一次節日聚會,隻差酒和菜了。說人們一個個容光煥發熱情洋溢打招呼作敘談,臨進靈堂了,還在談論職稱、職務、學術進展、科研成果等等事情,等到在遺體前鞠了那三躬,出來門立刻接上茬談笑風生。她說這到底算怎麼回事啊?到底還有沒有一點真正的友情、感情呢?她又一次問:人這一輩子到底有什麼意思?
次第回憶著這些事情,叫我越來越感到追悔莫及。我若早一些幫助她擺脫這種無助這種痛苦,也許就不會有今天了,絕不會的。可那時我卻隻在心裏暗暗地想,這都是閑出來的毛病。
妻子的工作是比較閑逸。她所在的研究所實際上什麼也不研究,男人們都在外兼職賺錢,女人們則整天湊在一塊兒談衣服論首飾比消費。按說這種狀況對一個女人來說最適合,每天到單位上打個轉身,露露麵,扯扯閑,然後就上街買菜,逛商場,然後回家收拾收拾房間,做做菜,然後等丈夫、孩子下班放學回來,共享天倫之樂,可謂其樂無窮。然而任何事情隻要到了千篇一律毫無波瀾的程度,也就無滋無味毫無意思了。何況我整天忙忙碌碌,在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基本上不需要妻子的照料。孩子呢,越大越不願聽從大人的調理,同學夥伴的聚會、聚餐也越來越多,妻子隻能幹著急。我想我是能夠想象到妻子的寂寞和無奈的,我甚至也覺得妻子未免太封閉了一些。可是,在我的心底深處,有一個不可告人的想法,就是寧肯讓妻子封閉一些,也不願讓當今社會的喧嘩奪走她的單純她的寧靜。她的寧靜也就是家庭的寧靜,她和家庭的寧靜便是我的所謂事業的後盾和支撐。這其實是一個非常自私的想法,但是我又覺得有理由認為這也是出自對妻子的愛。試想,明知社會是個大火坑,非要把妻子往裏推,就是愛嗎?就是不自私嗎?
現在回想起來,妻子也不是沒有嚐試過振奮精神煥發熱情的努力,那一年的職稱考核聘任就是明顯的例子。
當初聽到考核聘任的消息時,妻子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又是翻她大學學過的外語書,又是查閱她的專業資料,又是寫論文,又是投稿,朝氣蓬勃的勁頭像換了一個人。可是這種狀態並沒維持多久。妻子天性清高,和單位領導關係一般,與同事之間那種日漸小市民化的圈子也格格不入,因此,盡管她的業務考核相當出色,但在民意測驗中,卻獲得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低分數。這對妻子的刺激很大,使她又一次感到人心的醜惡和難測,分數之低,使她明顯看出,就連她最好的朋友也沒給她畫高分。
那之後,妻子對自己的單位產生了極大的反感,一再要我給她換工作。說既然專業搞不成,幹脆下海經商幹公司去得了。
就我的身份、名聲來說,給妻子找個熱門單位應該說是沒什麼問題的。可出於深藏心底的那個想法,我極力壓製妻子的念頭。我說你現在的單位千不好萬不好,畢竟清閑吧?放著這麼個自在地處你不呆,非要去找累活兒幹,這不是犯傻嗎?職稱不順心,可那算什麼?家裏要什麼有什麼,還缺你那點職稱工資嗎?眼下好賴有我這麼棵搖錢樹,你就清清靜靜地待在家裏,想幹什麼幹什麼,有多好。過去我們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借錢存錢買個電視機、電冰箱能激動上大半年,如今電話空調家庭影院摩托車時裝首飾樣樣不缺。我除了忙工作,有時間就陪著你,生日、結婚紀念日,這節日那節日,哪次都忘不了,都讓你高興,這還不說明我對你的愛情有增無減?我真不明白,你到底還想要什麼?你到底怎麼了?
妻子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隻是覺得沒有意思,什麼也沒有意思。職稱這事可以不提,可是我換個新環境看看能不能有點可以幹的事情,總沒錯吧?前些年我們是艱難,可是共同對付艱難的過程中也有激動和樂趣啊。當初你寫詩的時候,每個構思每一行詩句都是先和我交流,我也就覺得自己參與了你的創作,感到自己對你是有用的。當年買彩電冰箱確實是借的錢,可是還錢過程中畢竟有我的一份辛苦一份工資也就有我的一份自豪啊。前些年照顧你照顧孩子是辛苦,可我眼看著自己的付出換來了那麼豐碩的報答,我心裏有多麼高興啊。如今,你是名人了,孩子長大了,日子好過了,還需要我幹什麼呢?你十全十美,你甚至連點傷風感冒都不得,連這樣一點讓我照顧你的機會都不給我,我可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我無話可說了。我隻能強詞奪理。我說:如果你忍心破壞咱們目前的家庭氛圍甚至家庭結構,那麼好吧,我就幫你換單位換工作,放你到外麵去闖蕩。
妻子說:怎麼會嚴重到這一步?
我說:事到如今,我也隻能實話實說了。你知道我愛你,愛你的單純和真情,不願讓汙泥濁水弄髒了你。可如今這個社會太複雜了,如果到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公司,萬一對你有所影響,從而破壞了我對你的印象和信任,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你怎麼會這樣狹隘?妻子說。你這不分明是不信任自己的妻子嗎?你在你的節目裏是怎麼解答這類問題的?
不管怎麼說,反正我不願你獨自在外闖蕩。我說。而且,這種擔心,實際上也正好說明我對你的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