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是那股蔫不唧兒的陰陽勁兒。本該是大雨傾盆的季節,偏連續著絲絲縷縷的雨線天天不斷,像耄耋之年的尿滴,尷尬又曖昧。
這年月到底還有什麼是原湯原味?
就不由得想起許多年前那一夜清清爽爽痛快淋漓箭鏃般密集鼓點般驟響的雨勢。那一刻,你從酣夢中猛地驚醒,你先靜靜地傾聽片刻,隨之開始輕推身邊的女孩兒,你一邊推一邊悄聲說:下雨了!下雨了!女孩兒閉著眼沒反應,其實早已經醒了,或者根本就沒睡著,等你連續推了幾下後,才一翻身順勢鑽進你的臂彎,嘻嘻笑著說: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於是,就一齊笑出聲,一齊諦聽著窗外,然後在清涼涼的雨意裏,把身子漸漸熱起來。
這樣想著,身子不由自主就有些躁。我猛一下醒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此刻對於雨的今不如昔的怨懟裏,其實深藏著對妻子的難言的愧疚和牽念。
那一夜,十九歲的女孩兒因了雨的預告,也因為抵禦不住我的挽留,第一次未回大學校舍。那之後又過了五年,女孩兒終於成了我的妻子,從此,婚後生活中的每一個雨夜,我總是被悄然驚醒,接下來便自然而然要重複初夜的那一幕。
今夜例外,闊綽的雙人床上隻有我孤零零一條身子,無人配合。
妻子住院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瀕臨精神分裂。
這在我絕對是始料不及的事。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個極大的諷刺。我在電台做主持人,專門主持一個女性欄目,每天晚上,直等那段著名的“月色融融夜,花蔭寂寂春。相逢何必曾相識,解鈴無需係鈴人”的開場白播完後,我便開始應對一直不斷聲的熱線電話。我長於閱讀各類報刊文摘,熟記各種名言警句,留意各色明星豔史閑聞軼事,精確把握危言聳聽或插科打諢的火候,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妙語如珠珠聯璧合,把一個個癡女怨婦哄孩子一般拍打得心平氣和舒適愜意,我因此在本地婦女界包括千家萬戶中名聲大振,無論是家庭、商場、賓館還是飯店、出租車裏,時間一到,到處都充滿了我溫厚、智慧的聲音。
朋友們說,我本身其實也可算一位明星了,也可構成一種文化現象了。
不過我倒是一個理智、正派的男人,雖然身處女人世界之中,卻斷無當今那些成功人士的風流毛病。我一直把這一點歸功於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實在是太單純了,單純得讓你不忍心有絲毫出格的念頭。我是妻子的初戀。妻子在十九歲的那個雨夜之前,從未真正認識過男人。在那之後,我一直是她唯一心儀身許的男人。在我這個年齡上,不是所有的丈夫都敢說這句話的。許多夫妻之間的虛偽,一旦曝光,其驚心動魄駭人聽聞的程度,是絕不亞於官場內幕的。我之所以麵對諸如失意、失戀、第三者插足、家庭破裂等等敏感話題從容應對穩如泰山,並在聽眾中有一個完美的形象,正因為我有一個純潔漂亮賢惠的妻子和一個穩定和諧的家庭機製。
打死我也沒有想到,我的妻子會因嚴重的心理原因導致精神疾病。這對一個著名的女性欄目主持人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叫他如何再去打發那些也和精神病人差不多的女聽眾呢?
一切都源於那個惡意的熱線電話,它不但使我在萬千聽眾麵前大出洋相,也直接釀成了妻子的悲劇。
妻子的父母在一次政治運動中,雙雙早逝,是爺爺奶奶把她養大的。老人疼她愛她她同樣也疼著老人愛著老人,所以,從小學到中學,除了在校學習,她幾乎所有時間都是在爺爺奶奶的膝前身後轉悠。心靈的創傷和生活的貧窮使她過於早熟,但也使她特別善良和單純。爺爺和奶奶在她來省城上大學的第二年便相繼去世了,她一直抱憾二位老人未能看上我一眼。二位老人之於她的佑護和恩情使她刻骨銘心,每次她若在夢中哭泣,搖醒一問,總是那句話:我又夢見爺爺奶奶了。爺爺奶奶對她的教誨和影響,也使她待人處事心清如水,從來沒有什麼歪歪心計花花腸子,偶或看到勾心鬥角的事兒聽到男女風情的傳說,她總是難以相信,總是十分困惑地盯著我,問這能是真的嗎?雖然她十九歲就愛上了我,就談上了戀愛,但是她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合適,她認為真正的愛情不應以發生時刻的年齡作估價,而要看發生之後的忠誠和廝守程度。在我和她的漫長的戀愛年月裏,不知有多少人私下裏提醒我,速戰速決謹防被涮被甩,這類話在她看來無疑是心懷叵測或至少是庸俗至極。事實證明,我獲得的確實是一份年輕美麗忠誠持久的愛情。
我自然也加意珍惜妻子這份冰清玉潔的風骨和情感,婚後多少年來,一直相敬如賓如漆似膠。我深知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出類拔萃的人物,如果說當初妻子以十九歲的熱情愛上的是我那點小詩才的話,那麼自己這些年來如此淺薄不長進以至於幹脆幹上了這份當今社會最時髦最沒文化的油腔滑調的工作,而妻子仍舊一如既往地待我,這是使我深感慚愧,有時甚至有些不解的。
論水平論能力,妻子並非等閑之輩,這一點我很清楚。妻子是個拎起什麼就能成了什麼的聰明女子,無論鑒賞、學識、才情都常有令我大吃一驚的身手。但這些年來,她心甘情願地把一切都獻給了丈夫、孩子和家庭。她因此不再寫文章,不再有社交,不再有個人愛好,在娛樂成風的當今時代,她甚至不會吼卡拉ok不會跳交誼舞說不出幾家飯店賓館叫不上幾樣名酒名菜。我曾帶她參加過一次影視廣播演藝界的社交場合,她表現得不卑不亢很平淡。回到家來,說她真不喜歡那些人的做派,女的可勁兒撒嬌,男的可勁兒表現,實在叫人倒胃口。我不好多說什麼,就自慚形穢地勸她別太看重那些人,說如今最沒文化的貨色都在娛樂圈裏,別看一個個恨不能後腦勺貼到脊梁上,其實肚子裏狗屁也沒有。
我這樣說著,妻子就笑,說那麼你算怎麼回事?我就說,不管我怎麼墮落,我不是還有你嗎?妻子又說,那麼我算什麼?我說,不是算什麼,而是是什麼,你永遠是我的最好最值得驕傲的妻子,我的救生圈。好吧,妻子歎口氣說,到目前為止,還沒看出你有什麼變化,將來一旦有一天,你傷透了我的心,我就……你就殺了我?我嬉皮笑臉地接茬說。不,妻子淒楚地搖搖頭,我就吃上一把安眠藥,自我了結完事。我從心裏不願聽這種話。妻子在她十九歲的那個雨夜裏就說過這話,那時聽來是浪漫,是癡情,如今聽著就太實在了,實在得像要成為事實了。我就拉下臉來,不再吱聲。妻子也不因此說別的話哄我高興,仍舊怔著個眼神並漸次紅了眼圈兒。我一看要來真格的,慌忙走上去抱住她的肩膀,等她慢慢笑出來才算完。從此不再提這類話題。
也許這就是最初的跡象顯示?我亂七八糟地回想著、捉摸著,又猛地醒過神來。醫生曾讓我詳細談一下妻子的病史,我當時很為難也很惱火,說我要是早發現問題,不早就帶妻子來看病了?何苦拖成這樣子?可醫生還是堅持要我仔細回憶回憶,說想起什麼來,可以隨時到醫院去談。
如今看來,最初的表現應該說是多愁善感了?仔細想想,好像就是那次談話之後,妻子就漸漸地無緣無故地多愁善感悲天憫人起來了。
記得有一天,妻子下班回來情緒很不好,晚飯吃得極沉悶,電視也不看了,早早就上了床,閉著眼睛一點聲音也沒有。
當然還有鼻息,而且鼻息挺重。我因此知道妻子根本就沒睡著,就急忙打發孩子到自己房間裏做功課,然後湊到妻子床前輕聲軟語詢問不止。不料這一關懷,那鼻息越來越重,後來幹脆變成哽咽變成抽泣了。得,先不吱聲吧,就點起一枝煙,背靠床頭靜靜守候。
稍頃,抽泣漸漸消停了。聽到妻子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我這才又回過身輕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了?到底是誰惹你了?”
妻子又深深地歎出一口氣,隨後低聲說,她們單位上有一對老夫妻,是出了名的“老鴛鴦”,從來都是出雙入對夫唱婦隨,上班下班相扶相攜的樣子不知叫多少人打心眼裏羨慕,午飯午休你尊我敬的情景更是叫人禁不住打心眼裏為他們祝福。都說老伴兒老伴兒真是越老越是伴兒了,都說自個兒夫妻間將來若能修成如此勝境,也就不枉人世一遭愛情一場了。可是,前些日子老婦人不幸查出絕症,很快就死了。老頭兒倒也著實哀傷了一陣兒,但這才僅僅幾個月,竟然又結婚了,今天還帶著新老伴兒到各科室送糖,說是順便和同誌們認識一下。同誌們都很湊趣,爭相祝賀。妻子說唯獨她沒動那堆花花綠綠的糖塊。妻子說她不是那種反對老人喪偶再婚的老封建,可是如此之快的情感轉移實在叫人難以接受。妻子說想想那個被人迅速遺忘的妻子,覺得人這一輩子真沒什麼意思。根本沒有人真正需要你,你根本就不是什麼無可取代的人物。
妻子說完了,不再抽泣,也不看我。但我分明看得見她眼眶裏亮晶晶打轉的淚光。我知道我該說點什麼才是。這個話題若放在我的節目裏,那簡直是駕輕就熟輕而易舉。但麵對妻子卻不那麼簡單,夫妻之間太了解了,任何花言巧語都隻會造成尷尬和不信任。可是話說得太實在太透徹了也不好,總不能拍著胸脯說:你放心,萬一你走在我的前頭,我一定不會像你單位上的那個老頭那樣絕情。
好在妻子根本無意讓我表什麼態發什麼誓,隻是把心裏的傷感傾吐出來,也就很快平靜了,我也就到底沒說出什麼來。給妻子衝上一杯咖啡,又給她打開電視,就急忙趕往電台去了。倒是在我的直播間裏,我就老人喪偶再婚的問題大大發揮了一番,觀點當然是同情、理解、支持等等不著邊際的大路話,我甚至在潛意識裏把妻子當作論敵,同時不提名地把妻子的表現和看法挖苦批評了幾句。我知道妻子不聽我的節目,妻子最早聽過一次,後來就再也不聽了。妻子說我那都是局外人說給局外人聽的話,就像演員說台詞一樣,所以那晚我很放心甚至很得意地對妻子開了一次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