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念(1 / 3)

張浩推著自行車走出鄉政府大門的時候,暮色已然模糊了遠近的村落,還有連條狗影都沒有的公路。想想連村民們這一刻都老婆孩子熱炕頭地在家裏樂嗬著,而自己卻要為趕這麼一頓歡迎別人的酒席,饑腸轆轆地騎上近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張浩心裏便若誤吃了一隻死蒼蠅,委實醃臢透了。

可是,再醃臢也得去。

十分鍾以前,鄉通訊員小吳氣喘籲籲地推開門,說:“張組員,縣委組織部來電話,叫你馬上去。”

張浩正在吃晚飯,咬下一口饅頭,說:“啥時候了,又不是吃酒席,操!”

小吳喘了一口氣,樂了,說:“還就是吃酒席哩。叫你猜對了。”張浩抬起頭,看著小吳。

“說是周組長正式下來了,剛到縣裏,黃部長在縣委招待所設宴接風。”小吳又說。

張浩給那口饅頭噎了一下,漲紅臉憋了半天,終於歎出一口氣,然後把手上的饅頭往菜碗裏一拍,遞給小吳,說:“歸你了!”

張浩與周組長同是市機關幹部,但周組長是市府機關的正科級科員,張浩則是市府所屬文化機關的正科級科員,之間是有區別的,所以由周正科當組長來領導張正科,自是天經地義的事。隻是一共一年的扶貧任務,張浩已經下來半年多了,而周組長卻屢屢因了機關上離不開,一直未能來縣裏鄉裏報到。最初,張浩還有點麵子上過不去,覺得這也顯得自己在單位上太可有可無無足輕重了。但很快氣就順了,誰讓你不在市府機關工作來著?俗話說:相府的門人七品官,你以為你的公費醫療證和人家的公費醫療證封皮上同樣寫著“市直公費醫療證”幾個字,什麼事真就都一樣了?

張浩就心平氣和地在鄉下呆著,並且盡力開展工作。畢竟一個人勢單力薄,外加沒有多少農村工作經驗,張浩最初相當依賴和相信本單位領導,每次找領導反映情況彙報工作尋求支持,總強調扶貧工作團團部如何一再要求多為群眾辦實事、辦好事雲雲。領導倒是心領神會,無奈單位本身忒清貧,泥菩薩過江自身都不保,便總是笑,末了也總是那一句:這樣吧,除了辦實事辦好事以外,咱再加一條——別惹事。咱們是不是就主要衝著這一條使勁,好不好?張浩聽了哭笑不得,想這是什麼話?不惹事,像那位周組長最保險,一直不下來,肯定惹不了什麼事。可你們倒是也留著我,別讓我下來呀。不過想歸想,張浩並不說出來,隻是在心裏認了算了。一個小科員,在機關裏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天不上班,就沒幾個人再想得起來,也就別再多指望領導的關懷了。

張浩就心平氣和地在鄉下呆著,絕對不惹事。

可你不惹別人,別人不一定不惹你。那鄉政府大院裏,白牆黑瓦庭院深深,鄉長副鄉長基本西裝領帶一應俱全,書記一般還要在外邊罩上個軍大衣,都是見過世麵的主兒,對張浩往往不是愛答不理,就是故意數說上屆工作組或者眼下其他鄉的工作組給了什麼送了什麼安了什麼裝了什麼撥了什麼投了什麼,等等等等,直把張浩說得滿臉泛紅泛白才算過癮。想張浩年紀輕輕也是那氣盛要麵子的人,心裏的滋味無人可說,就發憤自己開展工作。好賴在市級機關混了幾年,多少還有點社會關係,就朋友托朋友、親戚托親戚地給鄉裏弄點便宜化肥,或者請幾個書畫家給鄉官們糊弄幾幅書畫什麼的。幾件事做下來,總算也見了鄉官們的笑臉。尤其是鄉政府辦公室主任,隔三差五就笑嘻嘻地詢問他收下的那幾幅字畫的書家畫師高壽幾何了?死後其作品能增值多少?還特意到廚房裏關照過張浩平日的夥食。不管怎麼說,張浩覺得總算有了幾分麵子。

隻是有一分麵子,鄉裏卻是無論如何也不給的——逢有個體麵場合或者鄉長書記親自宴請個什麼人的時候,仍舊沒有張浩的份兒。原因很簡單,張浩隻是個組員,在他們眼裏算不得領導。

張浩原以為隻有機關單位才最講級別官職的,到了鄉下才知道,就連個普通農民竟也張口閉口問你是正區級還是副縣級,問回機關以後再能提成個什麼級,若聽到上屆工作組的老李老王回去就成了正縣或副縣,便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或者相互交換一下眼色,看上去並不吃驚,倒有一些自足和豪邁,好像老李老王是他們站在村頭大樹下送出去的幹部坯子,好像他們的村和鄉因此和中央也拉近了距離。張浩當然也被詢問過多次,可任憑張浩怎麼解釋正科級就相當於正區級,也就是說,張浩的級別和鄉長書記不分上下,鄉政府大院裏的工作人員也不入耳,統統以“張組員”呼之。他們說,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你說你跟俺們鄉長書記一般大,咋就連個組長也不是,還得受人家周組長在市裏的遙控。張浩對此毫無辦法,但也不生氣,因為他發現他們在這方麵的可愛之處也很多。比如他們盡管對級別對官職充滿了新奇和景仰,卻又沒有絲毫往上爬的野心。如果你說通訊員小吳對鄉長書記服侍得很周到很熨帖,胖炊事員老韓師傅喜歡給鄉書記多舀兩勺菜,是有想當點什麼的念頭,他倆非得跟你急了不成。他們才真正是自得其樂,對自己的本事明白得很。一次張浩指著胖炊事員韓師傅說若他換身衣服換個場所,準有人認他是個大官兒大首長,老韓和小吳還有幾個竟驢似的起來,笑完又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屁!”

倒也難怪鄉政府上下人等不拿張浩當事兒,你想,不管張浩在下邊多麼努力工作忙裏忙外,臨到縣委縣政府或扶貧工作團團部召集個會議,總還是要讓張浩給周組長打電話,非由周組長親自來出席不可。周組長呢,一般情況下,總是先到鄉裏來一趟,聽張浩把最近一段時期的工作講一下,然後徑去縣城,住在縣委招待所。開完會,吃罷大盤小碟的工作餐,然後再到鄉裏來一趟,給張浩傳達一下會議精神布置一下相關任務,拜會一下鄉長書記,照例略顯抱歉地說幾句“機關裏工作忙,還是脫不開身,我倒是真想快點下來”之類的話,然*握鄉裏一幹人馬的手,才走。走時,鄉長書記總要送出大門,總要再三懇請周組長向市長市委書記問候,懇請周組長盡早下來指導工作,和全鄉人民一起奔小康,仿佛周組長就是那市長市委書記的欽差大臣。這樣的時候,張浩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上吊。

張浩最終還是沒有上吊。好多事情,想想便能心平氣和了。何況事過境遷,哪有那麼多掛不住的麵子。

在縣委招待所,服務小姐把張浩領到一個懸著“攬月”兩字的ktv門前。別看大門口仍舊掛著寫有“招待所”的大白板子,院裏邊樓裏邊的湯水可全不是這三個字可以涵蓋了的。如今比較聰明的縣領導一般都會這麼做。

包間裏的活動已經開始了,張浩進得門,倒並未引起多大騷亂,稍微一寒暄,就又言歸正傳了。周組長在此之前,好像正發表著即席演說,待張浩落座後,仍舊接著來。趁此機會,張浩打量了一圈酒席上的人,除了周組長,除了縣委組織部黃部長及其手下幾個隨員,還有兩個麵容比較矜持的人分坐在黃部長左右。張浩正暗自納悶這是何方神聖,忽見黃部長舉杯向其敬酒,分別稱道“處長”和“主任”,遂明白兩位是陪送周組長下來的人,是市府的官員,心裏邊便有些不自在。當初張浩來報到的時候,單位上隻派了一個剛調來辦公室幾天的辦事員和一輛卡車一個司機,害得張浩辦了一件老在心裏疙瘩著的蠢事。那是在縣委組織部會客室受黃部長接見的時候,張浩聽到其他工作組的人都由本單位的處長、主任陪著,一時淺薄一時莽撞,就突然把陪他來的辦事員介紹成了“我們人事處的副處長”。這一招把那個辦事員嚇了一跳不說,更可怕的是,部長接見完畢之後,還要宴請諸位。張浩慌了,他明白到了酒桌上,略一寒暄便會露了馬腳的。急中生智,張浩抽冷子拉著辦事員就上了自己家的卡車,讓司機問著路直奔了駐點的鄉政府。後來聽說黃部長專門派人派車在路上圍追堵截過,當然不是為了他,為的是“人事處副處長”。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張浩倒不擔心黃部長舊事重提,隻是覺得自己事事比周組長矮三分,簡直都有點不可理解了。

張浩正暗自惱著,忽覺得鄰座戳他的腰,稍一怔,這才看到周組長正衝著他說話。

“我是說,小張你來縣裏的時間不短了,該對本地的民風民俗有所了解了,你就按本地的規矩代表咱們市裏來的人給部長敬個酒不好嗎?”周組長一板一眼地說。

張浩點點頭,說“好”,同時,心裏邊莫名其妙地長出一股想鬧一鬧的勁兒。

“黃部長,”張浩拿起酒瓶子走到黃部長跟前,一本正經地說,“半年多來,我不但在改革開放經濟建設工作作風等等方麵向咱們縣的領導和群眾學到了不少東西,而且在酒上也略有長進。就按周組長說的,按本地規矩我敬您六個酒,酒令呢我也是現學現賣,黃部長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錯。對了您喝,錯了我喝。這第一個酒叫一心一意搞經濟建設;第二個酒叫兩個文明一齊抓;第三個叫姓資姓社全看‘三個有利於’;第四個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一百年不動搖;第五個叫‘有一個好支書,建一支好隊伍,選一條好路子,弄一個好機製,立一個好製度,齊創五好黨支部’;第六個是六親不認廉潔奉公六六大順奔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