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念(3 / 3)

睡覺以前洗漱的時候,張浩聽著周組長一邊刷牙一邊咕嚕了一句,問他說的什麼,周組長搖搖頭沒再吱聲。張浩後來想了想,覺得那句話像是“太可怕了”一類的感歎,就又一次覺得周組長活得實在太累了。

周組長去縣裏開了一天慶功會,晚上回來的時候真正是喜笑顏開。周組長告訴張浩,這次全工作團評比,他們組被評為先進集體,周組長被評為個人先進。又告訴張浩,接下來隻是交接工作、聽取鄉裏意見、接受縣委組織部驗收了,這些事體大約需要個把星期的時間,也就是說,再有一周,就可以班師回朝了。

張浩聽了這活,長出一口氣,同時心裏又有些悵然。應該說是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可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卻又覺得日子原來過得挺快。回機關後又怎麼樣呢?周組長是篤定要提拔了,而你恐怕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頂多領導拍拍你的肩膀說:不錯!沒惹事!沒惹事就好!張浩突然憶起小時候每次假期結束開學報到時的感受,是的,跟那時一樣,心裏空蕩蕩的,而且前途未卜。

周組長跟張浩不一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晚上都在說話,不停地說,甚至變得幽默了許多。直到張浩朦朧欲睡了,他還在說。

從第二天開始,除了周組長說的那幾件事之外,其實還有一件事,就是要應付一個接一個的酒場。鄉黨委、鄉政府、鄉農辦、鄉團委、鄉婦聯、鄉教委等等,依次排下去,一周時間絕不夠用。最後隻好由鄉長、書記拍板敲定了每個單位的宴請時間,並且規定午宴不能拖場,以免影響晚宴正常進行。

周組長確實像換了一個人,酒場上不再謹小慎微,說話的語氣不但更“牛”,而且許願,而且開始夾雜些許髒話。這也沒辦法,誰讓鄉官們個個競相捧他吹他巴結他來著,他們也知道了周組長回去後便要提拔的事,竟預先就叫上了周處長。

還能有個不醉!如今的周組長除了午宴掌握得較有分寸以外,晚宴便是每場必醉了。他已不再需要張浩保駕,隻要求張浩看著他,別讓他酒後亂跑就行。張浩除了酒量大,外加不像周組長那麼受尊重,酒一直喝得挺適量,也就能保證看好周組長。隻是張浩不太喜歡周組長每次醒酒以後那副神態,老是神經兮兮地問他自己出沒出大洋相?問他是不是從酒場上回來就睡了?問一次,張浩很誠懇地回答一次,有時候竟連著問兩次、三次,這就又使張浩有些煩。這還不要緊,有一天問過幾次之後,大概也看出了張浩的神情,竟許諾說回市裏後,一定想辦法讓張浩也升一升職。這一來,張浩不但煩,真有點惡心了。於是,有一天早晨,周組長又問昨晚從酒場回來後自己的表現時,張浩就想逗逗他,就不說話,光是笑。再問,還是光笑不說話。這下周組長毛了,臉色開始變得嚴肅起來。張浩見狀,愈發來了勁兒,待周組長鄭重其事地又問一遍時,便說:你真的不知道?周組長說:知道什麼?張浩又說:周組長你真的記不起昨晚回來去哪兒了?周組長不再說話,臉上看去很不得勁兒,甚至有些痛苦。張浩就接著說:昨晚讓你上床以後,我去廁所撒了一泡尿的工夫,回來就不見你了,我就在院子裏找,沒有。我又到公路上轉了一圈兒,也沒有。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嘻嘻,看見你正從後院走過來……

“胡扯!”周組長猛地嚎了一聲,臉色變得土一般灰白難看。

張浩知道壞了,玩笑開大了,就想趕緊收場。可是不等張浩再說話,周組長便徹底翻了臉。

“告訴你,小張,我早看出你對我的妒忌和不滿來了。你對我的工作成績耿耿於懷,對鄉裏高看我一眼的做法也極不舒服,還有前段時間你在這裏我不下來也讓你惱得很。可我沒想到你竟然要陷害我……你……”周組長氣憤得說不下去。恰在這時,辦公室主任走來說那個第一個裝上自來水的村子的村長、書記來了,正纏著鄉長、書記,非要請周組長去他們村呆上一天,好好表達一下對周組長的感激之情不可。鄉長、書記怕打亂原來的安排,可又拗不過那兩個村頭兒,因此請周組長去商量定奪自己拿主意。

周組長看也沒看一眼張浩,就餘怒未息地跟上主任走了。這一去一天沒回來,害得中午和晚上的酒場好不冷清,也叫張浩更深刻地領略了世態炎涼的度數。酒場還是按原計劃排下來的,總不能周組長不在就取消。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送的是工作組,請的其實隻是個周組長。平時張浩做個陪襯倒也不見別扭,如今一下成了主賓,他自己不自在,主人更覺得燒錯了香拜錯了佛滿心的虧損。因此,兩場酒下來,倒讓張浩覺得臨走又欠了一屁股債。

晚上九點多鍾了,周組長還沒回來,張浩就上床看書等著,一邊忖度等會兒如何消解周組長的憤怒。張浩明白早上那個玩笑開得是有些過火,但又覺得周組長也太小題大做太不經鬧了,甚至想,周組長在這方麵可能就是薄弱了些。一般來講,對什麼事強調得越多,重視程度越強,恰恰就是這件事上有麻煩,或者容易出麻煩,報紙上的社論和評論員文章最能說明這個問題。

院子裏有了車響和人聲,張浩估計是周組長回來了,想了想,便起身泡上一杯茶。又想了想,趕緊上床假裝睡了。他想先暗窺一下周組長的情緒如何,也許一天下來,周組長的氣早消了呢。

稍頃,張浩聽到門響,又聽到周組長和另外幾個人進了屋,聽口氣是那個村的村長、書記親自把周組長送了回來。張浩沒睜眼,暗忖等村長、書記走了,幹脆起來主動向周組長賠個不是算了,直來直去是解決矛盾的最好辦法。

接下來,張浩聽到周組長堅持要把村長、書記送到大門口,對方則堅決不讓,爭執半天,最終達成送到院裏為止的共識。一行人就又酒話連篇地出了門。

張浩下床,一邊傾聽著院子裏的聲音,一邊在地上來回溜達。可是汽車聲已經奔出鄉政府大門好一會兒了,周組長卻還未回來。張浩想可能順便去廁所了,可又過了一大會兒,周組長還是沒回來,張浩就有點著急,不會又像上次那樣,撒完尿褲帶也沒係就睡在廁所門口了吧?想到此,張浩決定還是去看一下為好。

張浩走出門,月明星稀,院子裏又清爽又亮堂,沒有半個人影。張浩直奔廁所,廁所也沒人。張浩想這是去了哪兒?莫非去了通訊員小吳屋裏?就像上次那樣,正跟鄉長、書記碰著杯,說聲要撒尿去,就不再見回轉。一找,原來在小吳屋裏看電視,酒醒了一問,竟絲毫不知。張浩就又朝小吳的屋子奔,快到跟前的時候,恰好小吳屋裏的燈光倏地滅了,隻好止住步。

還能去哪兒呢?張浩不敢往下想,卻又止不住地往下想,腳底下也不由自主地朝後院蹭,腳步放得很輕。

剛踏入後院,張浩就停住了。月明星稀,後院裏自然也是又清爽又亮堂,張浩一眼就看到周組長孤零零的身影正立在計劃生育委員小紀的門前。張浩感到一個球體在胸腔裏驀地爆炸開來。有一刹那他懷疑這是一個夢,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夢,但是挺挺脖頸眨眨眼睛,遂打消了這個疑惑。再接下來,周組長平日裏對女色防不勝防的恐懼心態,躊躇滿誌等待提拔高升的神情,以及那天晚上在小紀屋裏滿臉冒汗和今天早上對張浩的玩笑怒火中燒的模樣,鏡頭一般在張浩眼前一一掠過,最後則是周組長講的那個臥軌自殺的朋友的故事也清晰地浮現出來。

張浩終於明白事情萬分火急,無論如何得把周組長拽走才是。然而心裏明鏡一般清楚,腳下就是邁不出步去。而就在這時,看去一直猶豫踟躕的周組長,也終於抬起手臂,敲響了小紀的房門。

完了!這人完了!張浩想。

是我殺了他!張浩又想,心中同時騰起一股快意的悲傷。

“是誰站在這兒?怪嚇人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很細的聲音。

張浩慢慢轉過身,看見計劃生育委員小紀提著一個包站在他的麵前,臉上一副不鹹不淡的神色。

張浩心中一凜,再次感到恍若夢中。

原載《青年文學》199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