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個酒把黃部長喝得哈哈大笑,直說不錯不錯小張不錯是小張吧小張這半年多真沒白呆。可黃部長的興頭也就此讓張浩給勾了起來,扯住張浩的胳膊硬是不撒手,說:“你今天是雙重身份,你來縣裏早,也得算是我的兵了,也得聽我的,你就做個兩麵派,也代表我和縣裏敬你們處長、主任、組長六個酒,看你還會什麼別的招兒。”
有部長撐腰,張浩正好可以撒歡兒了,便把這半年多耳聞目睹的法兒全用上了。“首長在外,夫人交代,少喝酒多吃菜,要你喝,找人代,沒人代,就耍賴”是調侃法;“能喝一斤喝半斤,這樣的幹部不放心;能喝白酒喝啤酒,這樣的幹部得調走;能喝啤酒喝飲料,這樣的幹部不能要”是激將法;“能喝半斤喝八兩,這樣的幹部要培養”是搔癢法。這幾法一上,處長、主任便都端不住那份矜持了,而周組長剛放下杯子,便起身出了門。
張浩看出周組長是要吐,正好自己也要方便一下,便跟了上去。黃部長豪邁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說:“好樣的小張,這樣的幹部要培養。哈……”
這一晚,就都住了縣委招待所。張浩和周組長住一個房間,聽著周組長起來出去折騰到大半夜,心裏邊既有些歉疚,也有些快樂。後來又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很高尚的人,再後來就睡著了。
張浩和周組長是第二天上午十時左右抵達鄉政府的。鄉長書記早已候了多時,周組長自是先去了接待室,張浩則與通訊員一起,把周組長的行李搬到自己屋裏,鋪到一直空著的那張床上。
小吳離開以後,張浩就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他明白待一會兒還有一場好戲,鄉官們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這都是慣例。
戲照例是在鄉政府對麵的飯店裏開演,看到周組長仍舊一臉的蒼白、憔悴,張浩禁不住又生惻隱之心,就悄悄拽了他一把,說,不要緊,我保著你。誰知周組長接下來真就把張浩做了保鏢使喚,不是讓張浩給鄉領導敬酒,就是讓張浩給鄉領導斟茶,吩咐得張浩六神不得安。這還不要緊,最讓張浩受不了的是他那股“牛”勁兒,口口聲聲要使工作組的工作上一個台階,連個“新”字都不說,好像張浩這半年多一直在地上趴著。張浩於是就有點兒煩,就想還保你,保你個毬!趁著出門撒尿的空兒穿過馬路回鄉政府睡覺去了。
周組長是讓小吳扶回來的,看那樣兒是又見了腹中的“菜譜”了。大概是睡了一覺的緣故,張浩心情又平和了許多,就又生出了憐憫,就趕快幫他脫下鞋,墊好枕頭,讓他睡了。周組長睡覺的麵容挺祥和跟個老百姓一樣,張浩坐在對麵床上端詳了半天,覺得人這個東西真是挺有意思,五髒六腑四肢七竅全都一樣,可隻要給個級別給個官職或者在個什麼重要部門工作著,便自己先就覺得跟別人不一樣了,就做出些淺薄瘋張的事來。剛想到這裏,又記起自己把那位辦事員介紹成人事處副處長的事,遂覺得自己其實也沒趣得很,也是個淺薄瘋張之輩,便決定從今往後,盡量往自尊自重的標杆上看齊,不再和麵前這位賭氣爭強比長短。人家是組長,又是市府的人,有能力做什麼就做什麼吧。況且,要給鄉裏的老百姓謀些什麼好處,才真正不枉來扶貧一場呀。若都像自己和自己單位這麼沒能耐,這“貧”還怎麼“扶”?張浩這麼想著,遂起身去了夥房,告訴胖炊事員老韓,晚上飯做個清湯碎雞蛋麵條。吐酒的人見油起膩,稀溜溜清爽爽地吃上點什麼,胃才好受。
黃昏時分,周組長醒了過來,覷見那碗清湯蛋花麵果然親切得很。吃罷麵條,又喝了張浩沏好的茶,周組長不但麵色好看了許多,並且顯而易見地有一種感激漾在臉上。房間裏一時有一股熱乎乎的氛圍漫溢著。
就在這種氛圍裏,周組長很親切地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他說下來之前,已經基本明確回去後就提他副處級,所以這段時間幹好幹孬,事關重大。他說做工作沒問題,正是年富力強,單位領導也支持,撲下身子拚一陣,不會沒有成績叫人看。唯一需要注意的有兩條——周組長說到這裏,臉色變得鄭重起來——一條是嚴把喝酒這一關,初來乍到一點不喝顯得不給人家麵子,不利於開展工作,但是接下來必須控製才行。周組長略思忖了一下,接著說我喝酒有個毛病,喝多了容易失態,而且醒酒以後,絲毫不記得這之前幹的事,整個斷檔,空白。所以——周組長臉上又露出一片親切——你還真得保著你老大哥點兒。你多大?噢,沒錯,你就得叫我老大哥才是,我比你大半年呢。咱們說好了,到了酒場上,一看勢頭不妙,要麼替我喝,要麼拽我走。再就是,一旦我醉了,別讓我亂跑,讓我好生睡上一覺就得。
張浩一邊點頭稱是,一邊重新端詳周組長。雖然這半年多見過幾次麵,但一直沒深談過,更別說論年庚了。原來這位老兄才比我長半年哪,看他頭上黑白參差麵上滄桑如鬆的樣兒,我還以為至少也得奔四十的數了呢。真是《紅樓夢》上的話了,“大有大的難處”,身處大機關、辦大事的人,就是老得快呀。
第二條便是女人關了。周組長繼續說,臉上稍許有些靦腆和矜持。咱們都沒帶家屬,在這裏就算是光棍漢了,千萬別在男女關係上出了問題,否則,提拔泡了湯,老婆再不跟了,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值得。若是那女同誌再貼定了你,非要跟你結婚不可,就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簡直就是個包袱了。好不容易從農村考上大學留到城市走到今天這一步,再回頭娶個鄉下媳婦,這……
那……周組長說到這裏,感慨得無以複加,正經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
可張浩卻忍不住笑出聲來,說,周組長瞧你那樣,就跟真情況似的。怕什麼,又不是色癆,好賴忍著點兒,既不傷名譽又不傷身子回家媳婦兒還快樂,多好。
嘁!說得輕巧!周組長有些著惱地盯了張浩一眼,說他有個同事,前年扶貧的時候,就因這方麵掌握不好,出了問題,最後臥軌自殺了。
張浩聞此,這才趕緊止住了笑。周組長卻又笑起來,雖然明顯地不自然。當然了,周組長說,還是那句話,這隻是為了加強防範。你說得對,咱們都不是色癆,絕對不會出問題的。隻要酒上你多保著我點就是了。
張浩又一次點頭應承下來,心裏想,這人活得可太累了,按時髦說法,這就該算是心理疾病,該找心理醫生多聊聊多宣泄宣泄才是。
周組長接下來的工作,張浩不服也不行。他先是把全鄉每個村都跑了一遍,在此基礎上,選中了一個最窮的村子,然後集中火力,又要款子又要材料地一舉解決了該村的吃水難問題,創出了全鄉第一個自來水落戶農村的業績。接下來,他又不知使得啥神通,竟從市科委為鄉裏要下一個本來已經準備下達給另外一個縣的產品項目,使本鄉憑空又得了一筆大款子。這兩件事做下來,周組長的名氣可就大發了,不但鄉官們待他如爺,遠近村落的老百姓也差點就要喊救星了。至於通訊員小吳、胖炊事員老韓他們,就更別提多崇拜周組長了。連那個平日裏經常攜著本詩集的計劃生育委員小紀,也有時在周組長麵前要發發嗲呢。對張浩,她可從沒給過這種待遇。張浩還記得,有一次開會無聊,想借她手裏的書看看,她竟裝作沒聽見,硬把張浩曬了個大紅臉。
不過,周組長並未因為種種勝利和擁戴昏了頭,酒場上不需張浩保駕,也從未再喝多過一次。麵對計劃生育委員小紀,更是一是一、二是二,站如鬆坐如鍾,不見絲毫曖昧之色。有天傍晚張浩和周組長在院裏溜達,正碰上小紀從外麵回來,打過招呼之後,小紀非要請周組長去她屋裏坐坐,周組長推辭不掉,便扯著張浩隨同去了。小紀住在後院,一麵牆上掛著各種*身子的男女人體結構圖,圖下麵是她的閨床,床單自然花哨又潔淨,枕頭邊自然還有書本襯著,床上方的繩子自然也有幾件女用衣物懸著。進得門,小紀便先將繩子上的東西收了,這一來,反倒使得兩位男子更不知把眼光該往哪兒擱才好,屋子裏就有了尷尬的氣味。小紀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不停地倒水和糾纏一些挺高雅的話題,由於小紀的顧盼多在周組長身上,張浩自覺不便多言就隻喝水和打量牆上的人體掛圖,由著周組長一人去應對。後來發現周組長臉上冒了汗,張浩這才覺得於心不忍,趁著片刻冷場,率先站起身,把周組長救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