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火車,立刻感覺雨不像在車上想象得那麼浪漫了。大概在行程的中途,雨就開始下了,正是夜間,硬臥車廂裏一片靜寂,他睡不著,就把窗簾拉開看雨。雨絲悄然掠過車窗,仿佛一道道細長的閃電,叫人心裏麻酥酥涼颼颼的。此刻卻迥然不同了,雨紮紮實實地淋在身上,還有挺硬的風不時地刮過來,就有點淒風苦雨的味道了。他不由得苦笑一下,然後把衣領豎起來,縮起脖子,順著人流往站外走。
天剛破曉,細雨中,小城一片青色。也許這仍舊是一種感覺,而不是視覺。一個人獨自離開都市,乍到一個陌生偏遠的小城,心裏總有些淒慌。若正是個初秋的早晨,又正逢著綿綿細雨,眼中的一切往往就是這份清冷勁兒了。
在一家旅館門前,他看到一個手提旅行包的人推開尚未卸下門板的門,走出來。一定是趕早車的,他想。
他緊走幾步,順勢推開門。
旅館還不打算馬上上班,值班員打著哈欠請他先到街上遛遛,一會兒再來。他打了個噴嚏,說外麵還在下雨,我就在長椅上坐著等會兒吧,行嗎?值班員又打個哈欠,趴在桌子上,不再理他了。
他在長椅上坐下來。
剛坐下,就看到了寫著長途汽車車次的小黑板。他起身過去,仔細看了看,又看看手表,估計抓緊時間還可以趕上去歌會的最早一班車,就急忙向值班員打聽清楚長途汽車站的方位,回身便走。他聽到值班員在身後咕噥了一句什麼。
他趕到車站,那輛早班車正在發動,車上已坐得滿滿的了。他踩上踏板,邊尋座兒邊往裏走,他先看到了那個靠窗口的空座,又看到了空座一邊的那個姑娘,或者說是同時看到了空座和姑娘,因為那是一個雙人座。他不太情願地擠過去,這時才明白之所以沒有人去搶那塊寶地,是因為車窗玻璃缺了好大一塊兒,雨正無遮無攔地往裏潲著。他看看座位,上麵已濕了一大片,他又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姑娘,姑娘不動聲色地收了收腿。他不再多想,連躲帶跨地越過姑娘的腿,進去坐下了。屁股和大腿下邊,立刻貼上一片又涼又膩的感覺,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姑娘側過臉看了他一眼,他禮貌地點了點頭,姑娘也輕微地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漠然。
一個冷美人。他不無厭惡地想。不是做那個的吧?他又想,如今那個行業的檔次越來越高了,有些還有大學文憑什麼的,所以有時候看上去蠻高雅的呢。可這類人不會到這種窮鄉僻壤來的,不會的。那說不定就是女記者女詩人什麼的了。
不過,管她呢,她是什麼人關你什麼事?他又想,同時暗暗譏笑自己太小心眼兒。你其實是因為在火車上出了那個大洋相,而她又親眼目睹了你的尷尬狀,你才對人家如此不懷好意的。你自從出了那個大洋相,終於不願再見到的恐怕就是同車廂的人了,沒想到卻就這麼巧,這位姑娘在火車上和你對著鋪位在汽車上竟又成了鄰座,越來越近了。真是太巧了,巧得簡直不合情理。他歎口氣,抹一把潲在臉上的雨水,又豎豎衣領,然後閉上了眼睛。
他是昨天晚飯後上的火車,離熄燈還有一段時間,他就拿出一本雜誌胡亂看著。就那樣正好端端地坐著,有個乘客從跟前走過去,又突然踅回來,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這不是咱們的大歌星嗎?他抬頭對那位乘客笑了笑,又低下頭去看書。這類事在他太平常了,他平時出入都是開著自己的轎車,一下車趕快戴上墨鏡,就怕讓人認出來。但就這樣,也會不時發生此刻這樣被某個歌迷發現的情況,何況自己這會兒墨鏡也不戴,若沒有什麼轟動,倒是不正常了。說實在的,若不是一時出了差錯,軟臥車票沒買上,他也不會在這硬臥車廂湊合的。如果有個小報記者在場,恐怕會更熱鬧。
看來那位乘客不想輕易饒過他,看那樣子也是有酒了,竟然轉過身衝著全車廂的人大聲呼籲,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平時人家的出場費夠咱這一車人的車票錢呢,今天機會難得,還不請咱們的大歌星唱一支嗎?話音一落,車廂裏就響起了一片掌聲,每個鋪位裏都伸出來一顆腦袋。
麵對這陣勢,他又愜意又膩煩,正想拒絕,眼睛一下碰上了對麵姑娘的眼神。從上車到現在,兩人一直麵對麵坐著,她竟一臉冷漠沒有反應,這多少讓他有些不平衡。就為了這點,他痛痛快快地站到過道上,又被那個乘客推擁著到了車廂前頭,然後唱了起來。他唱了一支,贏得滿車人的喝彩,那個乘客還從小桌上的花瓶裏拔出一枝塑料花獻給他。他注意到那位姑娘卻連頭也沒往外探一探,他禁不住有些氣惱,為了再試試自己的魅力,就又主動唱了一支。就在這時,車門一響,兩位乘警走進來,厲聲喝道:“你幹什麼?”他一愣,隨即微笑著繼續唱下去,他相信沒有人不喜歡他的歌。不料乘警臉色更難看了,說:“停下!再不住口我把你扣起來。”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為了不失麵子,趕忙說:“活躍一下車廂氣氛嘛。”“少廢話!快回你的鋪位去!”他窘得實在不行,他渴望乘警問問他的名字和職業,那樣他就可以亮出他的明星身份了。可乘警根本沒那份心思,或許乘警明明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偏要給他這個難堪?他環顧車廂,期望有乘客幫他說句話解解圍,但是他失望了,腦袋們早都收回了各自的小空間,那個狂熱的“追星族”大概也醒了酒,也不見了。無奈,他隻好灰溜溜在乘警逼促的目光下,回自己的鋪位去。那一小段路程,在他簡直是太長太長了,他知道每一個鋪位裏都有人在看著他。他目不斜視,兔子般緊忙著往自己的窩裏躥。最讓他惱恨的是,經過一個鋪位時,竟然有一隻腳猛地伸出來絆了他一下,讓他差點摔倒。他踉蹌了一下,心裏恨恨地決定,從今往後,出場費至少要再提高一倍。
好不容易走到自己的鋪位跟前了,上邊的幾個旅客都適時地閉上了眼睛,對麵的姑娘則好像一直就在望著窗外,頭也不回。就在這時,車頂燈閃了一下,忽地全滅了。熄燈了,他想。他忍不住長出一口氣,輕輕躺到了鋪上。
心情不能即刻平靜下來,他甚至想在下一站下車,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他都不在乎。好在隨著“咣當”“咣當”的車輪聲,他的氣漸漸地順了一些,同時他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於是,他衝著黑糊糊的車廂,低聲罵了一句,就順手拿出隨身帶著的小錄放機,把耳機罩到了耳朵上。稍頃,他的身體就縮成了一個團兒。
都是因為這盤磁帶。是在一個女友家裏偶爾聽到這盤磁帶的,這是一盤地道的民歌,是女友到山區采風時,偶爾錄下的一位老人的歌。錄製效果太差,隻能聽出曲調,歌詞基本聽不清,尤其又是當地土語,就更難猜透歌詞的意思。但就是這樣一盤磁帶,卻讓他一聽再也放不下了。
這是怎樣的一副歌喉怎樣的一種聲音啊!沒有音樂伴奏,沒有電聲效果,而且歌手根本就不像是在唱,倒像是在訴說著什麼。不,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裏麵到底深深掩藏了一種什麼東西。這可不是那種可以站著唱走著唱笑著唱做著媚眼唱,可以吃著聽喝著聽摟著女人聽,可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東西,這是一種刺破你的耳膜徑直鑽入你的心肺裏的聲音。不,它是幹紅的辣椒是獨頭的蒜,或者幹脆就是一隻死把硬攥的手,扭著絞著你的五髒六腑,叫你欲哭無淚欲喊無聲,隻能緊緊揪住自己的衣領,蹲在地上縮成一團,苦苦地等待這一切自行結束。而當這一切真的過去了,也就是歌聲戛然而止的時候,你發現你剛才所經曆的並不是一場痛苦,而是一次情感的陶冶和升華,你突然感到這一切結束得太早了。不行!你想,還得再來一次才行。但是這時候的你已經精疲力竭了,你的眼淚終於不由自主地嘩嘩地流淌了出來。
這就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盤磁帶時的感受和狀態,從那個時候起,他明白他這個所謂的鄉村歌手完了,是自己在自己的心目中徹底完了。他當即表示無論出多大價錢也要把磁帶買下來,因為它的效果差得實在不能再轉錄了。女友是搞民間文學的,更重視歌詞的搜集整理。既然歌詞怎麼也弄不清,他又這樣要命地喜歡,就把磁帶痛痛快快地送給了他。
可他悶頭聽了一段時間以後,又不滿足了,非要女友陪他去山區尋找那個老人不可。女友說那可不好辦,她說她是在采風途中的一條山道上偶爾碰上老人的。老人正在一擔柴火旁低著頭歇息,她從旁邊走過去,聽到了一種低低的聲音,就原地停住了步子。她留意傾聽了幾句,回過頭和老人搭訕起來,她請老人聲音再大一點。老人說,聽這幹啥,如今沒有人聽了。她說,我聽我聽,說著悄悄拿出了錄音機。老人大概見她和和善善一個女娃娃,就真唱了起來,歇著唱了一會兒,站起來挑上柴火還唱。女友一路跟著,飽飽地錄了這一盤,若不是電池受了潮,效果絕對不會這樣差的。女友說後來老人就順著山道徑直走了,去了哪裏我根本不知道。這樣吧,女友又說,據我所知當地有個傳統歌會,聽說近兩年越搞越紅火了,要不,你去那兒看看?
車“轟隆”了好大一會兒,啟動了。聽那聲音,叫你覺得半路上非拋錨不可。但看看司機和興高采烈的乘客們,他稍稍放了心。
滿車都是本地人,滿車滾動著方言土語,他一句也聽不懂。他仔細地咀嚼著那些土話的尾音,意識到他確實已經進入了那位老人的生活區域,他感到與老人的距離正在漸漸地縮短。
突然,他聽到姑娘用非常地道的土話向身旁的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他看到老太太一邊答著,一邊吃驚地盯著姑娘看。他更吃驚,覺得這個女子真有點神秘兮兮的了。看她的衣著她的韻致,無論如何也不會是本地人,怎麼會說一口那麼流利的方言呢?他忍不住想和姑娘搭訕幾句,他想說不定這是一個最好的向導呢。但是姑娘沒理會他的姿態,脖頸略略一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