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奈地搖搖頭,他不明白姑娘為什麼好像對他懷有一種天生的輕蔑甚至仇恨。回想起來,似乎從一上火車一跟他打上照麵,這種情緒就一直不斷地從她身上發散出來。
窗外的雨勢絲毫不減,雨水已經把他的半邊身子都潲濕了,但他不敢往裏稍微挪動一點兒,怕姑娘萬一給他點什麼沒趣兒。想想,也許這本該能夠成為一次很浪漫的旅行的——有綿綿秋雨,有陌生而美麗的姑娘,有探秘般的心境,這一切還不足以構成一個萬般纏綿的故事——這樣的邂逅,若放在別的女孩子身上,若他的心情好,絕對會生出諸多風流情節的。他可不缺女孩兒,記得有次搭朋友們的車兜風,鄰座姑娘的手就是主動趴到他的腿上的。心思剛往這上邊一移,他立刻感到一股體溫從距離很近的姑娘的腿上傳導過來。他低眼斜覷姑娘的腿,暗暗猜想,那一定是渾圓豐腴且又修長結實,手感相當好的一種。他幾乎有些難以自製,為此,他急忙再瞥一眼姑娘嚴峻,矜持的麵孔,於是所有想入非非的念頭便立刻滅了。他閉上眼,任那半邊身子由著雨水折騰去。
不久,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車已經停下了,他明白他是給刹車弄醒的。他往前看看,車是在一長溜汽車後麵停住的。司機頭也不回地說:下車吧,走不動了。
下了車,路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他立刻有些興奮。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此刻竟有了暖融融的陽光。姑娘一轉眼就不見了,他就隨著人流慢慢往前走。擠著走著,漸漸覺得人群開始分流、稀疏,再往前走一走,驀地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處很開闊的山穀。
穀地裏很熱鬧,清澈見底的溪流兩旁,是有石頭也有草的幹河床。諸多花色各異的帳篷已經在上麵安營紮寨,像一頂頂碩大的蘑菇鮮豔奪目。他信步溜達著,細細打量著周圍。看來這就是所謂的歌會了,他想。
如同所有的傳統節會一樣,這裏也毫無例外地成了商家爭戰之地,各種各樣的廣告牌、標語橫幅撲頭蓋臉,各式銷售攤點、招商門頭更是目不暇接。遊客如織,但照例都把精力耗在照相和討價還價上,同時嘴裏邊不住地吃著喝著什麼。最招眼的還是那些無處不在的外國人,不知真天真還是假天真,就這麼點溪水,也偏要像在海濱浴場一般裸著露著他們那多毛的胸膛和蒼白的大腿。他們那麼放蕩不羈,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不,他想,他去過一些國家,發現有些外國人在自己的國度裏其實挺有節製,全不像在中國這樣放肆。當然,更活躍的還是當地農民,包括同車來的男女老少,全都魚一樣地穿梭在遊客中,兜售著所謂的土產特產。至於歌聲——嗯,倒也有,不遠處的一個紮起來的台子上,正有演員、樂隊在演唱著最當紅的流行歌曲,大喇叭震耳欲聾。
這算是什麼歌會呢?他掏出墨鏡戴上,這樣熱鬧的場合他還是防著點好。他默默品味著眼前的情景,剛下車那會兒的興奮感漸漸被疑惑和失望所取代。來之前他所想象的可不是這個樣子,歌會嘛,他以為還不是滿山歌聲遍地歌手,就像電影《劉三姐》那樣。說實在的,他對能否找到唱歌的老人並沒抱多大的信心,也許他隻是想來感受和獲取一份地氣和靈慧的,可眼下看來,二者都不太可能了。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走近溪流,找一塊石頭坐下,脫下鞋襪,把赤腳放進水裏。乍一接觸,水有些涼,稍頃,就有軟軟的溫煦漸漸溢上來。他洗了一把臉,覺得有些餓。中午了,該吃點東西了。他拿出一個麵包,一瓶礦泉水,慢慢吃著喝著,把目光又伸向遠處的山峰。
應該說,此地的山勢還是相當迷人的,高而陡,且覆蓋著鬱鬱蔥蔥的樹林,遠遠看去,不見隙縫,不見路徑,密密的一片綠色。也許那些情哥情妹都藏在密林裏對歌呢。他心裏又萌起一分希望,也許那位老人和他的夥伴們都厭惡了山下這片被汙染了的溪流和穀地,都躲進深山裏砍柴唱歌去了呢。他直直地望著山林,又有些心蕩神搖了。
他氣喘籲籲地爬著山,樹林間盡是鬆散的砂土碎石,踩上去一步一滑。他不時地側耳傾聽有無歌聲傳來,但漸漸地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太善於想入非非了。別說歌手歌聲了,連遊客都極少見,偶爾閃過幾個人影,也都是匆匆忙忙地往山下溜。他忍不住又苦笑了一下,然後賭氣似的繼續往山頂上爬。
大概是太寂寞了,要麼是出於一種莫名的抗爭心理,他拿出小收錄機,把老人的歌聲放到最大音量。他渴望歌聲在它的故鄉能夠呈現一種更令他感奮的力度和韻味。效果確實不錯,歌聲播撒在滿山的風和樹脂香裏,果然產生了一種更加沁人肌骨的震撼。他驀地一陣振奮,幹脆就勢躺倒在山坡上,閉上眼睛,隨著歌聲大聲嚎起來。讓山風把我身體裏的拿腔捏調的所謂風格和流派都吹走吧,然後再讓我身子底下的地氣滲進我的血液裏,那樣我可能就會擁有一副新的歌喉和音質了,就會唱出那種叫人死去活來的歌聲了,也就會成為都市裏獨一無二的真正的鄉村歌手了。
他沉浸在歌聲和遐想中。有一會兒,他感覺到有人從他近旁悄悄地經過,他睜開眼,看到一個身影確實在不遠處閃了一下。恍惚間,他覺得身影仿佛是車上的那個姑娘,他甚至掠過一個被跟蹤的念頭。不過,他立刻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是太多情就是太敏感,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較的什麼勁兒。
他看看手表,覺得不能再繼續躺下去了。好賴還是得登上山頂看看,然後就下山得了。在汽車上,忘了問回返的時間,今晚能不能趕回城裏還是個未知數呢。
出乎他的意料,山頂上倒是熱鬧得很。一群一群的男女青年散散落落地聚合著,又是唱又是跳的,隻不過也不是他想象的那種男女對歌的場麵,而是和城市青年的野遊差不多——一台大收錄機在中間播放著舞曲,青年們圍著它散散漫漫地呷著啤酒、吹著泡泡、跳著交誼舞、哼著流行歌,最有趣的是,有一台收錄機播放的正是他的歌。而當他從旁邊路過時,有幾個小夥子竟拿出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架勢,非要他扭著迪斯科走過去不行。他看著那幾個當地小夥兒的狂熱勁兒,突然感到很悲哀也很滑稽,同時想起那個經常有人說起的笑話:某人到某地出差,好不容易買了一件本地產品,回到家裏仔細一看,發現竟是自己家鄉出的東西。
幾個年輕人還在嚷嚷著,毫不讓步,他哭不得笑不得,在自己的歌聲裏無所適從。就在這時,一個姑娘從他身後走上來,對青年們說:我來吧。說完,真就扭著所謂的“登山步”過去了。青年們一陣歡呼,目光全都追隨了姑娘的背影。他急忙緊走幾步,也過了關口。
他早已看出為他解圍的正是車上的姑娘,他雖然又一次生出幾分疑惑,但出於禮貌,還是趕上去,向姑娘道了謝意。
姑娘的臉上總算有了幾分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小收錄機,說:“可以聽聽嗎?”
他當然不敢怠慢,急忙遞給她。
姑娘戴上耳機,獨自聽著,徑直往山下走去。他走在她的旁邊,注視著她近乎肅穆的神情,再一次感到這真是一個冷豔絕倫的美人。
下了山,天色也就昏暗下來了。他看看手表,發現山穀裏的暮色降臨得特別早。姑娘把收錄機還給他的時候,他順便問了一下汽車回返問題。姑娘說,車要麼早就回城了,要麼明天再走,哪有這麼晚還往回趕的。他剛有些著急,姑娘接著說,你沒見那些帳篷嗎,有些是專門出租的。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姑娘又說,你來,你跟我來吧。
在一長溜帳篷前,姑娘跟一個老漢說了幾句什麼,老漢就分別收了他們的錢,然後打開兩個帳篷門簾上的扣絆兒。
姑娘徑自鑽進了一個帳篷,他略一遲疑也迅速鑽進了另一個帳篷。帳篷裏邊極簡陋,隻有一塊一人長的氈片和一床挺舊的毛毯。他在地鋪上坐下來,放下包,脫了鞋,隨即感到渾身疲累酸痛,他就勢仰麵躺下,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
突然,一股極其強烈的沮喪感,整個兒地襲擊了他的全身,一時間,他甚至有些搞不清自己怎麼會身在此處。他想起臨行前,朋友們都說他瘋了,老說他唱得好好的,正走紅,偏要走火入魔,要尋什麼老人,改什麼風格,真是瘋了。如今想來,朋友們沒說錯,看來我真是太浪漫太不切實際了。他決定明天一早就找車離開此地。
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拿出麵包啃了幾口,又喝了幾口礦泉水,然後站起身,信步走出帳篷。
天徹底放晴了,一輪月亮把穀地照得若虛若實如夢如幻,很美也很神秘。不少人在散步,溪水邊還燃起了幾堆篝火,從那裏時而傳來歡聲笑語。另有一個圓形怪物剛剛立起來,但已經開始爆響武打、槍彈的聲音,他知道那是一個球幕影院。他觸景生情,不由得想起一首外國歌曲——
太陽像一隻鮮豔的桃子
落在假日的海灘上
旅遊的人們整夜都心情歡樂
在迪斯科明亮的燈光下跳著舞
可就在離岸不遠的淺灣裏
大海龜給那狂野的音樂嚇壞了
嚇得她不敢到岸邊去下蛋
一連兩個夜晚她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