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舞團院子裏,鄔曉嵐突然指著不遠處,說,你猜那娘倆是誰?
我抬眼望過去,見一位懷抱嬰孩的少婦正閑庭信步,剛想說我怎麼知道是誰,轉臉看到鄔曉嵐一臉的詭笑,便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便說,是牛子的……
鄔曉嵐“撲哧”笑出聲來,說,行,叫你猜對了。嘿嘿,老牛子小日子過得不錯吧?
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說。牛子這些年對你可說是海枯石爛了,這個你最清楚,我們這幫哥們兒也最明白。
算了,別再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了,不然跟你也急。鄔曉嵐說著話,從哪裏摸出一支煙來,叼到嘴上。
正經抽上了,大款夫人?我說。
管得著嗎?鄔曉嵐“啪哧”打著火,白我一眼,回頭走了。
就這麼個德性,從小就這樣。對誰都這樣。我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朝大門口走去。
在門口,我回頭又望了一眼牛子新妻散步的地方。
已經沒有人了。
我歎了一口氣。
牛子叫牛子孺,圖省勁,都叫了他牛子。牛子長得膀大腰圓,無論做什麼動作都呼呼帶風,這在七十年代的文藝隊伍裏,特別吃得開。我們學員隊的喬隊長就最喜歡他,平時排練劇目,所有最具革命風采的角色也就都歸了他。
鄔曉嵐則恰恰相反,細腰長頸,柳眉細眼,生就一副古典美人坯子,再加上她的招招式式也天生得輕柔曼妙,搖曳多姿,便動不動就把一些“革命化”的動作做成了“小姐佳人”狀。這就使得喬隊長很頭痛,從來不把“吳清華”“喜兒”這樣苦大仇深的角色給她,還不時地在練功和排練中指責其“小資產階級情調”。
長成大人後,議論起牛子和鄔曉嵐的婚姻,學員隊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喬隊長恰恰是導致二人走到一起的最重要的因素。
一次,鄔曉嵐剛剛做定一個“雲手亮相”,喬隊長又喊上了:“鄔曉嵐你瞧你你瞧你,眼睛本來就不……小,還這麼半睜半閉纏纏綿綿的,像什麼話?十足的小資產階級情調。”這話還未說完,我們就都低下頭“吃吃”笑起來,因為我們都明白,隊長原來肯定是要說眼睛本來就不“大”的,大概出語之前,意識到生理特征不是那麼好隨便指責的,才改了口。
喬隊長本來到此為止也就可以了,可看到大家憋不住地樂,就有點兒毛,就想壓住陣腳,又說:“你瞧人家牛子,氣壯如牛,氣宇軒昂,氣衝霄漢,正經才是無產階級革命文藝戰士的架勢。來,牛子給她做一個示範看看。”
按理說,男女有別陰陽相對相互依存,反映在舞蹈這個藝術樣式中,也同樣如此,其規律便是使形體動作在強烈的反差和流動的均衡中相互爭力相互完美。但在那個年月,特別的外部特征都已幾近相同,對以反映時代特征為己任的藝術手段來說,其要求自然也無二致。問題是,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情況下,個體的生命的色彩總要不自覺地頑強地予以展露,這也應了當時很流行的一句話,叫做“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這樣,當牛子遵照喬隊長的指示,以呼呼帶風的氣派做出一個“氣壯如牛氣宇軒昂氣衝霄漢”的“雲手亮相”,自是以為代表了一個偉大階級的形象,十分了得時,卻不知其實已經傷害了一個少女心靈中最微妙的部位。牛子當然不懂這些,喬隊長好像也不懂這些,我們更不懂這些。那時大家都習慣於把所有的現象當作政治態度和政治動向來看待。我們根本想象不到鄔曉嵐在慚愧自己與生俱來的模樣、行為舉止的同時,又是怎樣為在一個男孩子麵前如此“掉價”而暗暗傷心。我們更想象不到區區一件小事,會就此植下牛子與鄔曉嵐後來一段姻緣的種子,並使兩人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裏,演出了一幕離合聚散愛恨交加的悲情劇。這一切我們都不懂得,否則我們也就不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再火上澆油了。
接下來是午飯時分,正當我們這幫男孩子敲碟打碗地向著夥房行進時,迎麵出現了鄔曉嵐和其他女孩子。一看到鄔曉嵐,我們即刻又想起了方才喬隊長對她的眼睛的評價,心裏止不住就想樂。恰好,這時候我們當中年齡最大同時也是最調皮的陳力又低聲重複了一遍那句話,我們便迫不及待地哄堂大笑了。鄔曉嵐和其他的女孩子猜也猜到了這場大笑的原因,好在沒有直接聽到陳力的話,還可以裝聾作啞。沒想到陳力受了笑聲的鼓勵,又重複起喬隊長關於牛子的話:“瞧我們牛子……”等等,終於逗得女孩子們掩嘴而過,把個鄔曉嵐弄得紅頭漲臉,涕泣而逃。
若鄔曉嵐能看到接下來的一幕就好了。接下來,牛子怒目直視陳力,手中的飯碗若非旁邊的人按住,也早就飛向陳力的腦瓜了。牛子說:“你可以開鄔曉嵐的玩笑,但不能衝著我來。”陳力摸了摸腦瓜,沒再吱聲。大家就簇擁著兩人去了夥房。
可惜鄔曉嵐沒看到上述情景,如果說她對牛子剛才在課堂上針對她的“示範”隻是稍許有些哀怨的話,那麼現在她可是惱羞成怒了。她奇怪地放過了陳力,而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了牛子身上。從此,她對牛子不是白眼以覷便是脊背相向,若迎麵撞上,更是把柳眉細眼聳到了額頭上。
牛子性格跟他的姓一樣,既憨厚又倔強,無故遭此鄙夷,自然也不甘下風。除了集體場合與鄔曉嵐針鋒相對,私下裏也有意不斷重複那句“眼睛大小”的話,而且,他還不斷地發現著鄔曉嵐身上的另一些缺點,並把每一次的新發現都在我們男孩子中間加以發布。這類消息同樣會不斷地傳到鄔曉嵐的耳朵裏,其恨意自然也就又添加了不少。
直到他們兩個相愛之後,我們才明白,原來男女雙方的恨並不完全體現其本質上的意義,倒是常常會向著相反的方向轉化。也就是說,當初牛子與鄔曉嵐之間的不斷升級的對立拒斥,實則加劇了雙方的相互關注,以至於也就成了最經常相互留意的一對。
當然,要發展成為愛情,一時還不到火候,還有待於時機或者某種事件。隻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這樁愛情的發展竟是建立在毀滅另一對男女學員的愛情及其舞蹈事業的基礎之上的。
我有點拿不準我的敘述方式了,我開始覺得我的敘述有些複雜。但是,記憶這東西本身就是一個亂線團兒,稍微碰一下,便會抖出一地的頭緒,順勢滾出諸多條縷,叫你無從揀拾,又不忍棄舍。我想,到了這茬口,我的選擇恐怕隻能是順手牽羊,或者幹脆叫羊反手牽了我算了。
既然如此,就得再說說陳力和杜若。
陳力雖然在我們當中年齡最大,但他的身個兒塊頭兒並不似牛子那般身高馬大。陳力長得英俊秀氣瀟灑飄逸,屬風流小生一類。陳力的腿腳尤其輕捷,凡空中動作,落地時幾無聲息。總之可用一個字來形容:帥。不過陳力無論多麼優秀,在實習排練中,也隻能跳個群舞或擔當個技巧難度較高的小戰士而已,一號人物沒他的份兒。這種角色上的分配,實際上已經造成了陳力和牛子之間的某種微妙的情緒,因此可以說,陳力那次當眾重複喬隊長關於牛子與鄔曉嵐之間的比較褒貶,而牛子的反應也那麼強烈和迅速,其實並不是毫無緣由的。
杜若與鄔曉嵐也決然不同。杜若是一個麵部輪廓相當美麗的女孩兒,大眼闊嘴,鼻梁高挺,頗有些異國風味。但是杜若的性情卻又極內向極文靜。很多時候,你甚至感覺不到她就在身邊,隻是偶一回頭,才看到她正靜靜地呆在一旁。這時候,你的心裏會因為她的存在感到特別愉快,甚至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杜若的舞蹈感覺不錯,但技巧差一點,在學員隊女孩中算是中上遊。
陳力和杜若的事,讓我們實實在在吃了一驚。事件發生前,兩人之間看不出一點密切的痕跡,短短十幾天的假期,竟就做成了那麼一樁驚天動地的事兒。直到過了很久,我們才懂得這其實是水到渠成。想想看,陳力畢竟是我們男孩中的老大,而杜若這樣文靜內向的女孩兒,恰恰又是內心世界最豐富同時又最善於掩蓋其情感波瀾的。如果不是那次全團大放假,如果牛子當時也回了家鄉,在結束學員期轉成正式演員以前,我們可能誰都不會發現陳力和杜若的秘密。興許還有哪個傻小子傻丫頭暗戀著人家兩人中的一個呢。
那次放假是在一次大演出活動之後,正逢著夏天,家在外地的單身演員都鳥兒歸巢了,在本地築了小窩的也都奔了海邊。喬隊長在親自把車票一張張放到我們這幫小鳥兒的爪爪裏之後,也攜妻帶子去了居處海濱城市的嶽母家。歌舞團基本可以說是人去樓空了。
隻有牛子留了下來。牛子本來也是要回家的,不料臨行前突然接到在部隊服役的哥哥一封電報,說近日出差路過此地。牛子隻好退了票。據說退票的時候,喬隊長還著意敲打了他的腦瓜一下,說,唔,一個人在團裏,可要注意呀。喬隊長雖沒說注意什麼,但牛子心裏明白,無非是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要有什麼“小資產階級”的征候就是了。
喬隊長沒料到,牛子在這期間,不但注意了自己,還注意了別人,注意到了陳力和杜若的隱情。
牛子等待哥哥期間,實在無聊得很,白天還可以練練功,晚上就隻能趴在窗台上看夜景。他不敢須臾離開大樓,怕哥哥一旦來了,沒處找他。就在這樣一個百無聊賴的晚上,他看到陳力和杜若前後相隔不一會兒,都進了院子又都進了大樓。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圓,牛子看得真真切切。
最初牛子還不算太在意,陳力和杜若都是本地人,相約著到團裏來練練功或是拿點東西,不算什麼事兒。說不定還是怕我悶得慌,來找我做伴聊天的呢。牛子又想。
可是接下來,兩人第一沒奔牛子,第二練功房的門沒響,第三好大一會兒了,兩人既無聲息也不見出樓門洞,牛子就有些煩躁了。牛子先是為自己剛才的“多情”難為情,然後便開始惱怒陳力。陳力明裏暗裏對他的不恭和揶揄,一直使他很惱火,尤其是那次當眾拿著他和鄔曉嵐開玩笑,從而導致了兩人之間的不睦,是最讓牛子說不出的尷尬和憋氣。好你個小子,叫你出我的洋相,今天晚上我倒要看看你和杜若搞的什麼鬼,牛子想。
牛子這樣想著,同時也就出溜下窗台來。整個大樓都沒有燈,他摸黑潛到四樓女生宿舍的門前,發現屋裏也沒開燈。他有些失落,剛要離開,卻又聽到了裏麵窸窸窣窣的聲音。這種聲音時斷時續,牛子怎麼也猜不出這算什麼道道。可他的心裏像爆了一顆*,心跳聲都快要壓住屋裏麵的聲音了。他不敢多呆,怕萬一杜若一個人推門走出來,但他又不願這麼糊塗著,想了想,就躲進了男廁所。牛子在廁所裏苦苦地守著,很久之後,杜若的門輕輕響了一下,他瞪大眼,看到一閃之間的門縫裏,擠出一線月光和一個人影。人影很快下了樓。稍頃,門又一響又一閃,又一個人影走出來,下了樓。
牛子後來說,那一夜他幾乎通宵未眠。他說他當時思想鬥爭很激烈,明知道陳力和杜若的行為不好,但覺得如果向隊長彙報,有點類似於告密,也不是光彩舉動。他說直到天快要亮的時候,他才最終決定不向任何人說起此事。
牛子確實對誰也沒透露那天晚上的見聞,但對於一個正處在青春躁動時期的大男孩兒來說,卻無法使自己徹底遺忘這件事。假期結束再聚到一起時,他無法阻止自己常常下意識地去觀察陳力和杜若。他不斷地猜測那個晚上陳力和杜若到底做了什麼事,他甚至偷偷觀察杜若的腹部有否變化。在那個年代,我們對男女風情知之甚少和甚晚,但對男女接觸之後會懷孕這一點是堅信不疑的。牛子因此越來越焦躁,即使在練功房裏,他也會情不自禁地不斷地看上杜若幾眼,有時竟有點發呆。牛子快要受不了這種折磨了。
也是陳力活該倒黴,偏要在這時候招惹牛子。當然陳力有他的理由,陳力倒是沒察覺牛子對他的觀察,僅僅是以戀人的敏感,發現了牛子對杜若的窺視。他誤以為牛子對杜若有了愛慕之心。於是有一天在練功房裏,牛子剛又看了一眼正在做著一個很激烈的旋轉動作的杜若,好像心裏還掠過一個“假如肚子裏有孩子,會不會給轉暈了”的念頭,陳力一下站到了他麵前。陳力聲音不大,但陰陽怪氣地說:咱們牛子最近怎麼老焉不嘰的,咱那“氣壯如牛氣宇軒昂氣衝霄漢”的勁兒丟哪兒去了。就這一激,牛子便幾乎想也沒想,直衝陳力就開了炮:“操!咱哪有你能耐大,半夜三更往女宿舍裏鑽。”
牛子這句話一落,四周立刻靜了場。
陳力先是一怔,緊接著氣急敗壞地說:“你別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我親眼看到的。”
這功就算練不下去了。這可把喬隊長氣壞了,他不問青紅皂白先訓上了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