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演員(3 / 3)

牛子後來跟我說,他在公寓那會兒,其實並沒想到要咋呼得滿樓都是,看來是天助我也,讓那個值班員這麼喊了一通。我聽了以後說,你覺得你和鄔曉嵐這樣處下去行嗎?牛子說,反正我離不開她,我隻要好好待她,好好伺候她一輩子,還不行嗎?

可就不行。愛情這玩意兒就這麼賤。為你肝腦塗地的人你未必稀罕他那攤肝啊腦的。不在乎你的愛啊恨的人,偏又讓你牽腸掛肚。當然也是活該鄔曉嵐這拗脾氣,牛子回來之後,她又尋茬兒要找高才生出出氣,沒想到氣還沒出,倒讓人家又給俘獲了。不過這下把話說開了,好歸好,不涉及雙方各自的愛情或家庭,算是臨時“合合灶”而已。可鄔曉嵐是個性情中人,不管什麼事都求個徹底和完美。下一個假期的時候,她就回來和牛子又攤了牌兒。

據說牛子這次可是真火了,不但動手砸了某些結婚用具,還動手打了鄔曉嵐。這劈劈啪啪稀裏嘩啦的聲音能不驚動全樓?能不驚動團領導?鄔曉嵐雖然上了學,但工作關係還留在團裏,團裏也就有責任出麵解決問題。團領導就問鄔曉嵐的態度,鄔曉嵐說,態度明擺著,不想再和牛子繼續下去了。團領導又問牛子的意見,牛子說,希望團裏能早分給一間房子,讓他和鄔曉嵐趕快完婚。鄔曉嵐急了,說,好你個老牛子,人都讓你打了,你還要結婚,你這算什麼愛情?牛子卻慢騰騰地說,打是打了,但我並沒說不愛你了,這有什麼奇怪的?團領導本來就怕鄔曉嵐在外邊另找主兒,畢業後給留到外地,白白丟了自己的人才,見此情景,就順水推舟,勸鄔曉嵐不要太意氣用事,並答應立刻開結婚證明和給房子。鄔曉嵐又氣又急,又想起和高才生的“君子協定”,心知自己再一廂情願,那也隻是一個靠不住的岸,便又上了拗勁兒,說:好,老牛子,既然如此,我就伴你終生,可你不要怪我和你別扭一輩子。牛子應道:隻要你和我結婚,還是那句話,我非一心一意把你供成個大舞蹈家不可。鄔曉嵐又恨又無奈,嚶嚶地哭了起來。牛子見狀,又掉下了熱淚。

團裏說話算話,真就馬上開了介紹信給了房子。鄔曉嵐和牛子也真就去領出了結婚證。大家聽了都覺得這有點像鬧劇,有點不可思議。也有私下裏替牛子擔心的,說看鄔曉嵐這麼個弄法兒,還不如幹脆依了她算了,老牛子何苦呢!牛子也聽到了這種議論,他對我說:別看我們一直沒結婚,其實也和老夫妻差不多了。鄔曉嵐的脾氣我了解,什麼事都是一陣兒。不要緊的,隻要我好好待她,沒問題。說完這話,最後又加了一句,還是那話:誰讓我就是真喜歡她,就是離不開她來著。

出乎我們意料之外,鄔曉嵐還真紮紮實實地安穩了好一段日子。除了在下一個假期時間和牛子完了婚,還在舞蹈上又鬧了好幾次挺大的響聲。兩人結婚後,我仍舊常去。鄔曉嵐不回來的時候,牛子仍舊是省吃儉用,一副埋汰樣兒。可隻要鄔曉嵐一回來,他就立刻像抽足了大煙,人精神了不說,錢也不當錢了,一趟趟地趕集采購就是了。有一次我去,正趕上鄔曉嵐在家,兩人非要留我吃飯,我就留下了。可坐了一會兒,我就不自在了。牛子老大一個爺們兒,鍋上灶下地忙活,鄔曉嵐則斜倚在床邊陪我說話,嘴裏還一會兒瓜子一會兒果子的來回蹦著吃。我就說,鄔曉嵐你好賴也幫著幹點兒,連我都看不下去了。鄔曉嵐翻翻白眼,說,看不下去你幫著幹呀,老夥計了,你生分什麼!我氣得沒法兒,挽挽袖子真就要幫牛子一塊兒幹。牛子笑嘻嘻地說,算了,我忙活慣了,你坐那兒跟她聊點兒正經的吧。我哭笑不得,說,老牛子你真是的,看把個鄔曉嵐給慣的。牛子又笑嘻嘻地說,她在外邊也不容易,又累又苦,咱們還不知道那熊滋味兒,讓她歇歇吧。我歎口氣重新坐下,想這老牛子可真是的,好像隻會說這兩句話了似的。鄔曉嵐在一邊得意了,“撲哧”一笑,說,怎麼著,沒戲了吧?嘁,以後少摻和人家夫妻間的事兒。我想也是,管那麼多幹嗎,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隻要人家兩口子高興就是了唄。

就是這天吃飯的時候,鄔曉嵐說出了她要創作並執導一部大舞劇的構思和設想,還說要把它作為畢業成果獻給學校獻給歌舞團也獻給老牛子。牛子頓時高興得喜笑顏開,我也挺興奮地向鄔曉嵐表示了祝願,並許諾為她的大舞劇寫篇大文章。那頓飯吃的應該說是圓滿盡興,我甚至徹底改變了對這樁愛情的看法,覺得老牛子的婚姻態度也不失為現代生活中的一招。

鄔曉嵐就畢業了,而且真給團裏帶回了一部大舞劇。更出人意料的是上演這部舞劇時,她堅持要在節目單上印一句給牛子的獻辭,這想法未免太離譜了點兒,連牛子都覺得不合適,團裏人則大都認為這鄔曉嵐也太張狂了。可是,她就這脾氣,誰都知道,誰都拗不過她,最終團裏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舞劇一上演,立刻轟動了整個舞蹈界,不但我心悅誠服地寫了文章,全國各文化藝術報刊也都紛紛載文給予高度評價,那才叫火暴。

鄔曉嵐一下子在舞蹈界出了大名,牛子也在一定範圍內成了名人,雖然在舞劇中仍舊當群舞演員,但本地一些小報記者對他的興趣大大超過了對舞劇本身和主要演員的關注。我碰到過幾次這種場麵,同時注意到鄔曉嵐在一旁樂不可支。我在心裏為牛子由衷地高興。

可是誰又能想到,僅僅半年之後,牛子和鄔曉嵐離婚了。而且這一次沒打沒鬧,出奇地平靜。牛子也沒私下裏給我打招呼。

我是偶爾聽說此事的。那一陣我忙著別的事,歌舞團去得少,有一天在路上碰到過去的夥伴,第一句話就是:“牛子和鄔曉嵐離婚了,知道不?”

我愣了:“開什麼玩笑?人家兩口子現在恐怕是曆史上最好的時期呢。”

夥伴說:“這你就外了吧,剛剛的事兒,沒幾天,不信你親自問牛子。”

我真傻眼了,二話沒說,就去了歌舞團。牛子一人在家,除了瘦了點兒,沒別的大變化。我說,是真的?牛子點點頭,還微微笑了笑。我說,這到底是哪兒和哪兒啊?不是正好好的嗎,怎麼又鬧出這事兒來了?牛子說,算了,不提這碼事兒了吧。我說,你不跟別人說,也得跟我說說呀,憋出毛病來可就不合算了。牛子想了想,說,好吧,別人不說了,就跟你說說吧。

牛子說,其實挺簡單,就在前幾天夜裏,鄔曉嵐突然說要跟我談談。她說,老牛子咱倆好好談談,不吵不鬧,好好談談行嗎?我說,有什麼事兒說就是了,幹嗎這麼嚴肅。鄔曉嵐說,都說多年夫妻如兄妹,我今天把心裏話都掏給你。我看咱倆還是分手吧,好嗎?我說,你是不是又喜歡上誰了?鄔曉嵐說,沒有,至少暫時沒有。我說,那你這又是怎麼了?鄔曉嵐說,也沒怎麼的,就是心裏空得慌。牛子我知道你對我好,這些年你對我的好處我都記著,可是我心裏真的對你已經沒有感覺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湊湊和和能活下去的人,你說你叫我怎麼辦,牛子?

牛子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點上一支煙,然後又說:說實在的,如果她像前兩次那樣跟我硬來,我可能還不會答應她。可是眼見著她那麼痛苦,而且幹巴巴的連淚也沒有,我的心裏就受不了了。我說,真的一點餘地也沒有了?她說,我反反複複考慮過了,這樣下去,對你對我都不公平。你是那種想著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可我恰恰又不願附就你。我知道你多麼想要個孩子,可是我知道我不會給你的。真的。不光是不給你,也不給任何人。我還想再在舞蹈上逞逞勁兒,這樣再過幾年,年齡太大了,也就沒法要孩子了。另外,我覺得歌舞團太限製我的發展,我想再往高處走走。過去你可以幫我,往後的事兒你可真就無能為力了。牛子,好歹咱們也夫妻了一場,我今生能攤上你這麼個癡情漢子我也知足了。我對不起你,牛子,你就放我一馬吧。聽她說到這裏,我就說,別說了,這些年其實你也夠苦的。我苦是苦在體力上,你苦是苦在心裏。好賴你總算和我結了婚,算是給了我個麵子。這次就聽你的,你說什麼時候分開就什麼時候分開吧。就這樣,第二天吃過早飯,我們就一塊去了民政局。

就這麼簡單?我說。

牛子笑笑,說,真的就是這樣,誰讓我離不開……他剛又要說出那句話,急忙改了口,說,誰讓我是真愛她來著。

那你下一步怎麼辦?

還沒想,不過,鄔曉嵐說得對,我是真想要個孩子。再說吧,這才剛離婚幾天,哪能就想那麼多。

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起身告辭。我說,煩了悶了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牛子說,你們也別老惦著我,也去看看鄔曉嵐,都是從小的夥計,別因為我們倆分了手,你們尷尬。再說她也不容易,她已經搬到單身宿舍去了,我說我走她留下,她不讓,她說我留個窩,好有鳥兒往裏飛呀。這個鄔曉嵐,從來沒見她這麼體貼過我。

我沒去看望鄔曉嵐,我可沒有牛子那副好脾氣。牛子一直沒給我來電話,我主動去看過他兩次,話越來越少,氣氛有點尷尬。過了一段時間,倒是不斷聽說有關牛子和鄔曉嵐的一些消息,說牛子又有新妻了,說鄔曉嵐又傍了一位京城大款等等。但是牛子結婚竟沒有叫我,我是稍微有些生氣。後來聽說誰也沒叫,兩口子悄沒聲地就住到了一起,我才消了氣。就打電話給牛子,說我哪天過去喝喜酒去,牛子在電話那頭隻是笑,並不做盛情相邀。放下電話後我想,大概牛子不願朋友夥計們去是怕勾起一些敏感話題。這樣想想,也就打消了去祝賀的念頭。

之後,我到北京舞蹈學院進修了一年舞蹈理論。巧了,有一天在學院院子裏竟碰上了鄔曉嵐。和鄔曉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壯乎乎的中年人,鄔曉嵐扯過來就給我介紹,說,這是我老公。我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大款了。不過這位款爺倒不太招人煩,笑容挺憨的,我也就寒暄了幾句。接著我問鄔曉嵐到這兒來幹什麼,她放低聲說,她正在活動著往北京調。她說,歌舞團地兒太小太限製她的發展。我一下想起牛子告訴過我的話,同時也明白她為什麼要找個大款了。現如今往北京活動,沒有錢管屁用。鄔曉嵐又問我什麼時候結業,我說快了。她說,等你回去後我再找你吧。我說有什麼事嗎?她說接收單位挺重名氣影響的,她得把報刊的所有吹捧文章都複印下來,給他們看看。她說她特別看重我寫的那兩篇,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對她把握的就是準。我心裏說,我可把握不準你,誰也把握不準你。

過了不久,我就結業回舞研所了。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是鄔曉嵐從歌舞團打來的,開口就嚷,嗬,你好大的架子,回來也不告訴一聲。我說你整日價滿天飛,上哪找你去?她說,算了算了,別強詞奪理了,就請你把那兩篇文章給複印一下送來吧。我說,你的架子倒不小,還得專門給你複印給你送。她說,我老公剛到,實在抽不開身,就勞駕你跑一趟吧。我心裏憋氣,可又沒辦法,就這號人,不知道牛子那些年是怎麼跟她一起過的,也不知道這位新老公又是如何忍受她的。我一邊憤憤不已,一邊還是帶著複印件去了歌舞團。

鄔曉嵐的宿舍裏亂七八糟,肯定很久沒收拾過了。她的老公正在給她揀拾衣服,看見我,急忙衝上兩杯咖啡,一杯給我,一杯放在鄔曉嵐麵前,臉上仍舊一副很憨厚、殷勤的樣子。我禁不住暗想:這個鄔曉嵐還真行,找誰誰伺候她,真是怪哉。

我不想多坐,喝完那杯咖啡就起身告辭。鄔曉嵐執意要送我下樓,邊走邊說,調動的事差不多了,再往後到北京,一定要跟她聯係,說著把一個手機號碼給了我。就在這時,她突然指著不遠處,說,你猜那娘倆是誰?

我抬眼望過去,見一位懷抱嬰孩的少婦正閑庭信步,剛想說我怎麼知道是誰,轉臉看到鄔曉嵐一臉的詭笑,便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便說,是牛子的……

原載《山東文學》199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