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看陳力說得沒錯,你最近的表現就是很差。還有,你這樣說陳力可得承擔責任。這不,所有的女學員都在這裏,有誰能給你剛才的話做證?見沒有女孩子說話,喬隊長又說,小小年紀腦子夠花花的,簡直不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問題了。下課以後,給我寫份檢討。另外附帶說一下,假期你一個人在團裏的時候都幹了些什麼。
牛子開始還耐著性子不反駁,後來聽到隊長讓他寫檢討,急了,說:“憑什麼說我腦子花花?我明明看見陳力和杜若黑著燈在宿舍裏嘛。我敢向毛主席保證。”
學員隊在喬隊長主持下即刻開展了對陳力和杜若的聲勢浩大的聲討。每個人都要寫發言稿,每個人都要批判陳力和杜若,每個人都要說說從這一事件中受到的教育。在這當中最精彩的發言,一個是牛子,一個是鄔曉嵐。
牛子主要是把發現兩人隱情的過程介紹了一遍,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驚心動魄。
鄔曉嵐則讓我們大吃一驚。她的矛頭主要是衝著杜若,她的刻薄和憤怒連我們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栗。除了對陳力和杜若事情本身的批判,她還不無誇張地描述了杜若平時如何對鏡梳妝等等一些女兒家的事。這簡直是鄔曉嵐的一次才情大展示,僅此一點,也可以說明她日後又當名演員又當編導又經商又離婚的種種壯舉絕非偶然。另外還有一點,我們在驚詫鄔曉嵐才情展示的同時,隱隱約約還感受到了她對喬隊長的含沙射影——整天說我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這下好,這麼大的一對資產階級在你身邊藏著,你喬隊長倒看不到。哼!我們感受著這些畫外音的同時,心裏禁不住也敲起“翻身道情”的鑼鼓。
就在這次聲討會之後,牛子和鄔曉嵐的關係迅速有了轉化。變化主要在鄔曉嵐一邊,先是在與牛子並肩作戰中嚐到了戰友的滋味,繼而意識到以往與牛子的對立,都是因為自己太任性,於是便率先對牛子展示了笑容。牛子原本就是被動作戰,這一來,當然立刻把幹戈化做了玉帛。兩人幾乎同時發現了對方的諸多優點,這樣,等到陳力和杜若被團裏雙雙處理到本地兩家工廠去的時候,牛子和鄔曉嵐的愛情之花也就悄然萌芽了。兩個內心幸福著的人,一點也沒想到陳力和杜若其實隻比他們早走和多走了一步。
也許隻有我們這些旁觀者,在一陣起哄和快樂之後,才對陳力和杜若生發出了由衷的同情。說實在的,我們誰也沒想到會處理得這麼嚴厲,這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但這恰恰是喬隊長和團領導的用心所在,叫作殺雞給猴看。
隻是猴子恰恰沒看見。
幾年以後,我們都已經做了正式演員了。在一次演出中,牛子突然看到陳力神情淒楚地坐在台下,心裏驀地一凜,遂腳下一鬆扭傷了腳筋,用好大毅力才堅持到了終場。
鑒於陳力和杜若的教訓,牛子和鄔曉嵐的戀情就更隱秘了。但也恰恰因了陳力和杜若的事情,我們的小腦殼也紛紛比過去開了不小的竅。所以,我們首先注意到牛子不再譏笑鄔曉嵐的眼睛和其他毛病了,繼而發現牛子幾乎終日處在一種極度歡樂和亢奮中,不但呼呼帶風的動作做得更加大氣甚至稍嫌誇張,而且日常裏也變得很大氣,常常將有些好吃的零食散給我們。再往後,連晚間打撲克牛子也變得不甚積極終至於缺勤了,更重要的是鄔曉嵐竟破天荒到我們宿舍借還了好幾回東西。嘿嘿,又要有好戲看了,我們忍不住擠眉弄眼地尋思著。
我們事實上已經在成熟起來,我們不但不會再幼稚地去泄露和告發同伴的秘密,我們同時還十分渴望著分享其中的歡樂。我們不願再讓牛子假模假樣地裝下去。於是,有一天晚上,牛子挺晚才從外麵回來時,我們一宿舍的人全壓到了他身上,硬逼著他道出了他和鄔曉嵐的秘密。牛子倒也慷慨,或者說他早就憋不住要和我們分享他的快樂了。那天晚上,他半推半就真真假假地說了好一堆他和鄔曉嵐的近況,有些事情他說得得意,我們反倒紅了臉沒了言語。就從那天晚上,我們開始在一些特殊話題上稱他為“老牛子”了。這一字之差,說明了我們對他的佩服。
這佩服也帶來了回報,牛子散給我們的零食從此越來越多,我們一邊喧嘩地吃著,一邊暗暗感受著其中鄔曉嵐的感激之情。就這樣,在我們的共同參與中,牛子和鄔曉嵐的愛情順順當當地發展著,在學員期結束之前,到底沒讓喬隊長再嗅出特別的氣味。
學員期一結束,剛剛跨入演員行列,牛子便和鄔曉嵐合了灶。歌舞團雖然明文規定,舞蹈演員必須滿二十六歲才能結婚,但並未禁止在這期間戀愛和戀愛期間合灶。何況食堂裏的大鍋菜實在也隻能糊弄糊弄我們這幫小單身漢,焉能配得上情侶間的溫馨氣氛。牛子和鄔曉嵐的灶,是合在我們宿舍的,我們自然又因此受益匪淺。沒想到鄔曉嵐看上去“小資產階級情調”夠濃的,倒做了一手挺好吃的菜,興奮得我們這些不諳風情不看眼色的大小夥兒,和人家摻和了好一段日子。
如今再看那個年代的好多事,自然是覺得太無道理太不可能了。就說鄔曉嵐吧,那時誰不覺得這孩子若不好好下工夫,算是完了。可進入八十年代以後,恰恰是人家成了歌舞團最紅火的女演員,她的眉眼身段表演氣質恰恰適合了舞蹈藝術在本質上的回歸。而牛子那種僅隻呼呼帶風卻毫無內在韻致的做派,反倒沒有了用場。
這時,我已轉業到舞蹈研究所,由於職業上仍舊和舞蹈同著緣分,我也就經常不斷地回歌舞團去,公事辦完之後,自然還要和昔日的夥計們再吹上半天牛。比如說發誓要用筆來圓我的舞蹈夢了;夥計們不論誰有了大出息,我要第一個來當吹鼓手了;等等。鄔曉嵐有次當眾噎我,說,那你怎麼不寫寫我?我也不甘示弱,答道,你這就算有出息了?我的意思是至少得在全國有點響聲。鄔曉嵐白我一眼,說,嘁,真到了那時候,說不定還用不著你來咳嗽呢。
鄔曉嵐就是這樣,說話從來口氣大得很。不過,就她說話那時節,確實已經有了不小的成績了。至少在本省是這樣。那一年,她承擔了歌舞團所有的古典舞民族舞的領舞,獨舞《春江花月夜》還一舉奪得了全省舞蹈大賽一等獎。省內專家們說她簡直就是為古典舞民族舞而生的。相形之下,牛子的狀況可就越來越一般了,他基本隻能做做群舞演員。若一段時間沒有群舞,他就無事可幹。無事可幹的情況下,像做飯洗衣服一類的事,也就順順當當地歸了他。其實從這個時候起,牛子和鄔曉嵐在藝術上的位置已經徹底倒反了個兒,隻不過在愛情上還處在由熱戀到平靜的正常過渡中。鄔曉嵐雖然不免氣氣盛盛的,內心裏倒還是十分地溫存著或者說依賴著牛子,嘴裏仍舊一口一個“老牛子”“老牛子”地愛稱著。吃著牛子做的飯穿上牛子洗的衣,也忘不了要來上一個吻什麼的。灶還一直開在男宿舍裏,我每次去,大致都能目睹這類情景。
誰也沒想到,牛子和鄔曉嵐第一次危機性的吵架,竟是因了那個早已經給處理到工廠多少年了的陳力。事情是這樣:團裏要排一個雙人舞,女演員沒得說,是鄔曉嵐的,可是男演員挑來挑去都不是太理想,隻能湊合著用。鄔曉嵐氣盛慣了,和牛子一塊用飯時,說起對男舞伴的不滿意,就突然冒出一句“要是陳力還在團裏就好了,他的氣質和表演最合適”。鄔曉嵐說者無心,牛子可是聽者有意了。這不是當麵打我的耳光嗎?我再不中用,你也不能拿陳力來擠對我呀。再說了,當年批判陳力的時候,你也是蠻起勁的呀。牛子一邊氣不過,一邊就推開飯碗站起身來說:“我看咱倆也得分分工了,不能老是我做你吃,我洗你穿的吧?這樣下去,我的功全都荒廢了。”
鄔曉嵐這時還不識數,竟又笑嘻嘻地說:“老牛子我看你就算了吧,湊合著當個群舞演員也不錯,還練什麼功啊。”
牛子這下徹底火了:“怎麼著,你還以為你真就成了精了,你忘了當年在學員隊你那份慘兮兮了。”
鄔曉嵐沒想到牛子會火得這麼徹底,也把針尖對上了麥芒,說:“是啊,當年不是多虧你的示範,我才有了今天嗎?有本事你給我當舞伴呀。”
“去你媽的舞蹈舞伴吧,老子還稀罕這個!你給我滾,另找地方吃飯去。”牛子一下子把飯菜全劃拉了。
鄔曉嵐哪受過這種氣,這幾年,連團長導演都給她好生著說話呢。鄔曉嵐沒說二話,扭頭走了。
這之後,兩人當然別扭了好幾天。到底牛子沒拗過鄔曉嵐,上女生宿舍說了好聽的,又說那天好賴還喝了兩口酒,就都怪在這酒上吧。兩人到底算是“童子情”,鄔曉嵐也在心裏後悔不該揭牛子的瘡疤,見牛子一軟下來,也就稀麵一般二人和到了一處。牛子則早在自己宿舍裏備下了一桌飯菜,兩人快快樂樂重歸於好的同時,牛子鄭重表示:從此之後,我老牛子再無他求,隻是做飯洗衣幹雜務,非把你鄔曉嵐供成個大舞蹈家不可,也叫舞研所那個傻小子先寫寫你。
最後這一句,自然是指我了。這是我又去歌舞團的時候,夥計們告訴我的。沒想到我那一句話,還一直叫他們倆惦記著,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捉摸著真該瞅個時機給鄔曉嵐寫點什麼了。這之後,我去牛子宿舍的次數也就更多了。
有一次去,隻牛子一個人在屋裏。牛子好像有什麼心事,悶悶不樂的。我見狀想走,牛子卻拉住我,說正好有件事兒一塊兒商量商量。牛子說,鄔曉嵐最近想去北京舞蹈學院上學,上編導係,說鄔曉嵐覺得演員畢竟是個青春飯,要真想在舞蹈上謀求發展,最終還得在編導上下工夫才是。我說你的態度呢?牛子說,我表過態,要一心一意支持她的事業,可上學一是要花很多錢,二來又得推遲婚期,這一弄就是四五年,我還真不想同意這事兒。
見牛子說到這一步了,我才說,咱們是多年老哥們兒了,無話不說。鄔曉嵐人聰明、有悟性,將來發展肯定錯不了。按理說確實該支持她。可話又說回來了,鄔曉嵐發展越好,你們兩個的差距可就越大了。還有這上學,一個學期就是將近半年不見麵,這時間長了……我不能再往下說了,再好的哥們兒也得有個分寸。何況若是讓鄔曉嵐知道了,她那張嘴可饒不了我。
牛子也沒再說什麼,隻是歎了一口氣。正巧鄔曉嵐這時一步邁進門來,我看不宜多呆,打個招呼就走了。
後來牛子到底還是讓鄔曉嵐去上了學。鄔曉嵐這一上學,往下的情形竟絲毫不差地按照我和牛子那天的談話內容實施了起來。
上學期間至少是別想結婚了。但不結婚卻不能不做結婚的準備,可憐老牛子一方麵要為鄔曉嵐操持一個檔次不能太低的未來之家,一方麵又得為鄔曉嵐籌措眼下的學費和生活費。期間,我又到他的宿舍裏去過幾次,牛子變化很大,吃飯穿衣一點都不講究了。有一次我去,他正在一個一個地包蘋果,準備給鄔曉嵐往學校寄。同屋的夥伴們悄悄告訴我,牛子現在幾乎隻是吃個饅頭就點鹹菜而已了。而且,好像還偷著賣過血。
再說鄔曉嵐,上學和不上學確實不一樣,很快就鬧出了響聲,幾個由她編導的舞蹈,叫舞校表演係的學生演出來,立刻非同凡響,好評如潮。
有一天,牛子來電話。一聽他的聲音,我心裏就有一個不好的預感,接下來,果然讓我猜對了。
牛子說,鄔曉嵐來了一封信,說要跟他終止戀愛關係。她說她發現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了。我說操,那麼她開始說外國話了嗎?牛子沒吱聲,我想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就急忙又說,她怎麼……又有新伴兒了還是怎麼的?牛子說,她沒說,但她的口氣挺堅決。我說,那你是什麼態度?我覺得我說話還是不能太沒有分寸。牛子說,我不想散,這麼些年了,我不想白等一場。再說我實在也是離不開她。一個大男人把話說到個份兒上,我還能再說什麼,隻歎口氣,說,你再好好想想,我這幾天就過去看你。
等我再去找牛子的時候,牛子早已經去了北京。牛子找到舞院女生公寓,值班員不讓他進,說有什麼事在樓下等著,她用通話器把鄔曉嵐叫下來就是。牛子說,那麼你就說她愛人找她有急事。值班員就在通話器上大聲呼叫:鄔曉嵐鄔曉嵐,你愛人在樓下等候,請下樓。編導係的鄔曉嵐請下樓,你愛人在樓下等候。還沒等鄔曉嵐下樓,全公寓的女生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目睹了鄔曉嵐愛人的“芳容”。鄔曉嵐下來樓,又羞又惱,滿臉淚痕。牛子不知趣,還以為這是讓自己的浪漫舉動給感動的呢,忍不住也掉下了熱淚。
本來鄔曉嵐確實在學校與編導係的一位高才生動了感情,隻是還沒有公開,叫牛子這一弄,她知道若和高才生繼續好下去,就必得冒全校之大不韙了。她倒不要緊,關鍵是高才生能否擔得起。到底是鄔曉嵐,把牛子領到校外一個小酒店,回頭又去找了高才生,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問怎麼辦?高才生很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很現代地說: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打攪你們了。鄔曉嵐一聽,差點沒氣出個跟頭,回頭上小酒店找到牛子,說,老牛子老牛子,我算服了你了,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麼一招。好吧,從此往後,我跟你一條路走到底了。我隻有一個要求,求你往後別再用這種損招兒,還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舞蹈事業,行吧。鄔曉嵐這麼又哭又笑地發泄了一通之後,就坐下來和牛子一起吃完了牛子早就按她口味點好了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