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年記憶(1 / 3)

二十五年前,當美麗無比的楊樺老師在檢討會上翕動著口唇說“你能和別人幹,為什麼就不能和我幹一次”時,大多數人都吸了一口氣,然後麵麵相覷,也有唇邊露出些許竊笑的。

而對於我們這些十四五歲的夥伴們來說,不啻晴天霹靂。我們無法想象男女間令人麵紅耳熱的神秘可以用如此*如此粗野的字眼來形容和概括。

當然,這隻是楊樺老師的轉述,原話出自朱主任之口。

二十五年前,我放棄初中學業,到省歌舞團做了一名舞蹈演員。準確地說,是學員,三年基礎訓練之後,才正式升入演員隊,才能上舞台。

那年月,舞蹈演員、京劇演員正經是社會的中心人物,用眼下的話叫“火得很”。因此,在一些生活行為規範方麵,常常允許稍作別論。比如發型,除了舉國統一的樣式之外,一般無人敢越雷池,而女演員則可燙卷發,男演員能夠蓄鬢角,理由是演出需要。就連我們這幫小不點兒學員,根本沒有演出任務,到了理發店,說一句“演出需要”,也照樣令理發師手下留情。當然還得同時輔之於幾張戲票,否則,誰會輕輕易易就信了你!

除了發型,穿著也相對自由一些,比如腰身細一些,褲腿瘦一些,褲線直一些,等等。至於在練功室排練場內,就更隨便了。為了便於教員和導演判斷肌肉的流向和舞姿的準確,練功和排練的時候,無論演員還是學員,都僅著短衫和幾乎露著一半屁股的三角短褲。有時因為連續排練一整天,午飯和午休的時間也就不再換裝,也就*著胳膊腿兒地樓裏躥院裏轉,常使得圈外人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我此刻這樣煞有介事地說著,其實連我自己都索然無味。可那年月,外界人卻因此把歌舞團簡直說成了“淫窟”,說男男女女整天油頭粉麵赤胳膊光腿兒地湊在一塊兒,能有什麼好事兒?四周圍的居民為此嚴格禁止子女與歌舞團人員來往,即便必須路過門口,也得離著大門遠遠的。但這種規定反倒更刺激了年輕人的好奇心,甚至引起了逆反心理,因此臨街花牆的洞眼裏便常常有閃爍的眼睛,偶爾還有含糊不清的呼喊。膽子大的小夥子還會故意把足球踢過花牆,然後假裝追尋,得以進入院內看個究竟。反正不論疏遠還是深入,不論周圍居民還是外界別的什麼人,內心裏都把歌舞團看成了禁地。

朱主任就是在這種情勢下代表工人階級進駐歌舞團,並兼任革委會主任的。據說朱主任在事情敗露之後所做的內部檢查中,很沉痛地說到來歌舞團之前,領導和家屬就曾告誡過他,要潔身自好,要身處汙泥而不染,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喪失了革命警惕,辜負了領導和親人的厚望,雲雲。這話不知傳沒傳到楊樺老師的耳朵裏?不知與她後來的死有無關聯?但是這話據說使上級領導立刻產生了共鳴和同情之心,從而大大減輕了對朱主任的處分。同時這話也很快得到了家屬的諒解,令其十分後悔當初丈夫調往歌舞團時,沒堅決扯住後腿。

其實,歌舞團哪有那麼可怕,而所有的領導同誌也並非都像朱主任一般脆弱。比如當時一位任省革委會副主任的高級領導,幾乎就把辦公室搬到了歌舞團,不少人因此得來歌舞團請示彙報工作,事實證明也沒出什麼事兒。記得那位領導極其平易近人,也挺懂藝術,不時地就到練功室排練場去坐一會兒看一會兒,還常常把哪個女演員叫到跟前,親自過問其肌肉呀線條呀等等情況,也沒見人家就昏了頭。據說楊樺老師臨死前一天,還和其他幾個女演員陪著那位領導打過撲克。現在想起來,當時對楊樺老師的急救以及後來的隆重追悼,莫不得益於那位高級領導同誌呢。

終於該說說楊樺老師了。

在楊樺老師那次檢討會之前,確切地說是在她轉述出朱主任所說的那個可怖的字眼之前,楊樺老師在我們所有學員眼裏簡直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的身材,她的相貌,她的氣質,她的得天獨厚的軟度力度旋轉彈跳,以及她的無可爭議的主角地位,都在我們單純明亮的心中,閃爍著不可企及的光彩和柔情,甚至成為我們夢中的事之一。她其實就在我們身邊,跟別的女演員一樣往返於台上台下樓裏樓外,排練緊張的時候,她也會身著短衫短褲,拿著碗勺去夥房打飯。她對我們也挺親熱,迎麵碰上的時候,她總要伸手搓幾下你的頭發,或者拍打著你的肚子,告訴你任何時候也別忘記挺胸收腹。可我們就覺得她跟別人不一樣,男孩女孩都將她的愛撫當作殊榮,緋紅了臉接受下來。她有時也會到練功室來看我們訓練,那時刻,我們大概都迸發出了幾倍於平時的熱情和能量,若她的眼睛在誰的身上多停留一會兒,或者她就手給誰糾正一下動作,所有眼睛的餘光也一定會緊緊跟到那個幸運兒的身上。記得有一次她雙手卡住我的腰,幫我找提胯收臀的感覺,那時我的個子矮,她一矬身子,前胸恰好貼在我的臉前,頓時,一股熱烘烘的氣息一下包容了我,使我差點忘記正做著的動作。時到如今我仍能夠憶起我當時的心跳目眩,我不能不說,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女人的氣味。我甚至不得不承認,是楊樺老師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女人的真正的優美和高貴。

少年的心事真是無從捉摸,成年人的形象在他們的心中絕對可以任意拔高和貶低,一切都由著他們自己。他們的純情和敏感可以使他們超越任何世俗的規範和律令,對身邊的人作出最正確的判斷。

其實,早在楊樺老師的檢討會之前,我們還聽說過楊樺老師的另一件所謂的醜聞。是在歌舞團傳達室門前聽說的,是全體學員在傳達室門前等待集合去參觀一個階級鬥爭展覽會時隱約聽到的。

我忍不住想先說一下傳達室,一是因為傳達室門前時聚時散的人員,是歌舞團的一支不可小覷的特種部隊;二是傳達室現象極有社會典型意義,不管你去任何單位,進大門時,幾乎都得忍受這類特種部隊人員的審視性的凝視和沸揚在你身後的指點議論。

歌舞團門前的這支部隊,應該說是最具有戰鬥力的,隨著我們的年齡增長,我們越來越多地聽說了他們的功績。據說很少有什麼事能瞞過他們的眼睛,比如常有外來的男人找哪一個女演員了,比如誰晚上回來得很晚甚至是爬大門進來的了,等等。據說朱主任之所以被及時抓獲,就是因為他們中有誰發現朱主任下班後一直未出大門。當然,平時的一些蛛絲馬跡也早已讓他們爛熟於心了。

楊樺老師的另一件“醜聞”,是早在我們進團之前發生的。我們那天在傳達室門前之所以又能夠聽到,是因為楊樺老師那會兒正好出門上街引起的。提起話頭的人和楊樺老師點頭寒暄之後,不等楊樺老師的背影消失,就興致勃勃地議論起來。我想我們那幫男女學員的在場,一定激發了他們的談鋒。他們先是不無同情地說到楊樺老師夫妻分居兩地的苦衷,然後又說到另一個男演員多麼優秀,被下放農場勞動多麼可惜,還說到楊老師為了保護那個男演員,曾多麼勇敢地承擔了一切責任,最後才說到兩人是怎樣被人堵到房間裏,怎樣砸門不開,怎樣找來拖把敲碎門上的玻璃,一位長者怎樣捂著眼睛命令兩人穿上衣服的。說到最後這一點,他們再也忍不住快意,都哈哈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