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羅青出事後才慢慢覺出味道的。比如有一次,楊樺老師突然把我叫到她家裏,說是聽一下對她教學的反映。不大一會兒,羅青也來了。他見了我一怔,臉一紅,然後向楊樺老師借針線包,然後拿著針線就走了。他走後,楊樺老師注視著他的背影,對我說,你和羅青同宿舍,得多和他說說話才行,他覺得自己年齡比你們大一些,實際上他還是個孩子。另外,告訴他有事盡量在教室裏和我說。
回到宿舍,沒等我張口,羅青就先問我楊樺老師說什麼了。我說楊樺老師真夠關心你的,讓你有事盡量在教室裏跟她說。我說完這話,羅青一下子就變了臉,先是紅,後是白。當時我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如今才明白,楊樺老師的後半句話一定是“不要經常到我家裏來……”而這種隱語,恐怕隻有羅青能聽得出來。當然這也是後來瞎猜的。
楊樺老師沒在我們學員隊待多久,因為春節很快就來臨了。那時年年春節都要組織慰問團擁軍,那一年帶的劇目是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但是,審查節目時,主要演員怎麼看也比不得楊樺老師。按常情,前半部分的“喜兒”和後半部分的“白毛女”需要兩人飾演,但慰問團人數有限,隻能帶一名演員。以往隻有楊樺老師能圓滿完成這兩個角色,於是,大家自然又想到了她,最後,我們前麵說過的那位省革委會副主任沉吟片刻,斷然決定解除對楊樺老師的處分,讓她參加慰問團。那一年的慰問團是這位高級領導帶隊,他說了當然也就定了。
楊樺老師的死訊,我們是在團裏聽說的。我們沒有演出任務,都留在團裏繼續訓練。
聽說楊樺老師擁軍演出期間,情緒一直不很好,仍舊越來越瘦,臉色也越來越差,最後麵部三角區又突然感染發炎。大家都認為她這是著急上火,她丈夫就要回家過春節了,她將如何麵對他呢?即便她不說與朱主任的事情,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能放過她嗎?上一次的事,據說她丈夫很輕易地原諒了她,這一次還會那樣嗎?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前一天晚上,陪那位領導打撲克時,領導注意到她的臉腫得很厲害,說,這怎麼能行?一化妝不就感染得更厲害了嗎?趕快打幾針慶大黴素吧。那時候,這種針劑剛產出,很名貴,一般人用不上,領導這樣一說,楊樺老師第二天就去了部隊門診部。看來早就說好了,醫生立即就給開了一盒。慶大黴素不屬於過敏藥物,不需要做皮試,可是據說針頭剛剛紮進去,楊樺老師立刻就麵色蒼白,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嚇得護士趕緊住了手,但已經晚了,還不等拔出針頭,楊樺老師就翻了白眼。
這可是一件大事,直接牽扯軍民關係。部隊立刻全力搶救,可並不奏效。部隊和慰問團為此聯合召開了會議,最後,還是那位帶隊的領導毅然拍板,打電報要求省裏派飛機把省城最好的醫生和器材送來,搶救楊樺老師。那時剛剛發生了林彪事件,飛機一律不準輕易上天,傳說此事上報了中央,是周恩來總理親自點頭批準了這個要求。於是飛機載著省城最好的醫生、藥品、器材飛到了那個駐軍所在的城鎮。那恰好是我的故鄉,我那偏僻的故鄉根本沒有飛機場,最後在一塊空地上,點起許多火堆,才把飛機引下來。醫生趕到現場,立即用心髒起搏器進行搶救,但最終也未能再挽回楊樺老師的生命。之後,慰問團很快回了省城,省革委會和軍區為楊樺老師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據說花圈如雲。我們沒被允許去參加追悼會,所以也就沒聽到悼詞裏是怎樣評價楊樺老師的。
楊樺老師的丈夫也提前趕回,佩帶黑紗哭得死去活來。團裏很多人都說,若不是這次意外事故,楊樺老師哪能享受這麼高的規格待遇,而更重要的是丈夫知道不知道朱主任“要求”她“幹”的那件事,對她再也無所謂了。
之後,春節放假我回到了家鄉,家鄉仍舊為楊樺老師的事傳說得沸沸揚揚。都說是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了本地,還有人親眼看到了親王是怎樣在火堆的映照中走下飛機的。至今我每次回家,還有四十歲上下的鄉人對我提起那年西哈努克來訪時的盛況,但是他們卻不知道為什麼至今在我們家鄉注射慶大黴素必須做皮試,更不知道這在全世界也是獨一無二的。
小說寫到這裏,由於主要人物楊樺老師的消失,我的筆明顯地感到了滯澀,也就是說,敘述的興趣分明開始減弱了。但是,作為一個整體,那堆亂線所抖出的其他頭緒,又不能不盡量揀拾清理一下,就做幾個簡單的附錄吧。
附錄一:那位給楊樺老師注射的小護士,據說當時就給拘捕了,但是經過嚴格查證之後,發現針管裏既無其他藥物殘液,小護士也毫無謀殺楊樺老師的背景和動因,於是就讓小護士複員回家了。事過多年之後,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對那一意外事故的原因感興趣,但是,就在這篇小說的寫作過程當中,我恰好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國外的癡呆兒與我在國內所見到的癡呆兒竟具有完全一樣的麵部特征。我由此想到了上帝造人以及人是機器之類的一些問題。台灣作家孟東籬在散文《死的聯想》中說:“……那內在的細胞是怎樣在協調,怎樣在命令,說,我們要停止,就停止了呢?生命的細胞是怎樣準備他們整體的死且因之個個亦死呢?”這話說得真好,我由此又想,是否因了楊樺老師的走投無路和絕望,感動或者啟動了某種我們看不見的力量,在最適當的時候,結束了她的痛苦呢?應該說,楊樺老師死的正是時候。
附錄二:那年春節休假結束回到團裏不久,就發生了羅青和周圍居民家一個女孩兒的事情。在那之前,我隻是注意到他經常外出,中午不休息,晚上睡覺前也不大沾宿舍的邊兒。後來,那個女孩兒的家人就找上門來了,說女孩兒有孕了。女孩兒的家人同時又動用了司法機關,由於羅青在審訊中一直保持緘默,最後被判了刑。據說問到女孩兒,女孩兒隻是哭,問細致了,女孩兒才說:那一會兒羅青樣子挺嚇人,隻說了一句“你能和別人幹,為什麼就不能和我幹一次?!”然後就撲倒了她。
附錄三:後來,又有一位工人代表和一位軍代表進駐了歌舞團,兩人形象都十分笨拙,話也不大跟趟,兩人從來不到練功室排練場去,也很少和女演員搭腔。據說傳達室門前的“特種部隊”為此頗有些失落。
附錄四:這是近年的事了,團裏一位年齡不小的男演員,看到省裏一位領導的公子用車載著一位年輕的女演員出了大門,便急忙跑到女演員的丈夫麵前,悄聲告知此事。據說做丈夫的很平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更加平靜地說:我知道。那位告密者立刻扇了自己兩嘴巴。這件事倒讓我感慨了許久……
原載《上海文學》199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