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少年記憶(2 / 3)

此刻,我覺得那笑聲仍舊不絕於耳,那幾個人的嘴臉也如在眼前。記得當時我們所有的人都沒笑,這是因為:第一,就我們的年齡來說,我們不能對此表現出任何興趣;第二,我們確實難以接受這種無視我們的年少和單純,故意展示某種隱私的下流心理。我之所以言必稱我們,是因為我發現我和我的夥伴們在對待楊樺老師的態度上,從來都是絕對的一致,麵對這一傳聞也同樣如此。

楊樺老師不但沒有因此在我們心中遭貶受損,反倒更增添了某種浪漫色彩,我們私下裏竟忍不住時常猜測那位男演員的形象和演技,想象他和楊樺老師是如何的般配和默契,敬佩他們兩人最後爭相保護對方爭相承擔責任的勇氣。這與後來對待朱主任事件的態度,可謂天壤之別。

少年的心有時是相當殘酷的,我至今說不清我們那時候為什麼絲毫不考慮楊樺老師遠在外地工作的丈夫的心情。也許我們其實是在心裏暗暗拒絕著他的?也許沒經曆過愛情沒做過丈夫沒做過妻子的人永遠也想象不出被愛人背叛和輕視的滋味?也許一個美麗的女性天生有權占據那些明亮的少年之心?

不知朱主任是從革委會內部了解到楊樺老師“劣跡”的,抑或也是在傳達室門口聽說的,這無從知道,也並不重要。問題的關鍵是楊樺老師若無把柄可抓,或者歌舞團根本沒有楊樺其人,朱主任就能“潔身自好,處汙泥而不染”嗎?或者說,到歌舞團任工人代表兼革委會主任的人不姓朱,而是哪位姓呂姓苟的人,是否也會像朱主任一樣,瞄上楊樺老師並說出那句卑鄙無恥的話來呢?

在我的印象中,朱主任是個嚴肅得叫人害怕的角色。不但是我,大概所有學員都怵他。他不但臉上從無笑容,而且每次全團大會上,他都要因為我們偶爾輕聲細語幾句,立刻點名批評。最叫我們記恨的,是團裏有一次在省內最好的一家劇院為外賓演出,我們好不容易說服了班主任讓我們也去一飽眼福,卻在演出之前,到底又叫朱主任硬硬地給趕出了劇院。那一次,聚集在我們心裏的憤怒,簡直到達了頂點,我們終於想出了報複的辦法,把他撂在團裏的自行車給紮破了胎。等他從劇院回到團裏,麵對癟了的車胎發呆時,我們在暗影裏偷偷發出了勝利的笑聲。這次反抗行為是羅青帶領幹的。羅青在我們當中年齡最大,進團時十七歲,後來發生那事時,剛滿十八歲。

朱主任其實倒也算一表人才,瘦高個兒,黑紅臉龐,五官很冷峻,天生一副幹練相。他一定很聰明,在任期間,歌舞團多次接待過外賓,他竟然都很得體地應酬了下來。最重要的一次是接待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朱主任身穿白襯衣、藍的卡褲,襯衣紮在褲腰裏,褲線筆直,皮鞋鋥亮,發型給吹攏成油光光的背頭,走在親王一邊,顯得十分瀟灑,頗有些外交官風度。那一會兒我們一邊手持鮮花,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邊在心裏充滿了自豪和感激,感謝他為歌舞團添了光彩,平時對他的怨恨刹那之間也煙消雲散了。之後,朱主任的服飾、發型就一直保持了下來。後來又接待過美國黑人歌舞團,朱主任就更顯得從容灑脫,儀表不凡了。

我不知道是這種外在的變化給朱主任帶來了內心的自信,還是周圍的讚揚喚醒或者說鼓勵了朱主任人性醜惡的一麵,反正,黑人歌舞團走後不久,朱主任就在一天晚上悄悄走進了楊樺老師的家。

這一舉動自然逃不過傳達室門前“特種部隊”的眼睛,當朱主任在夜色中走出楊樺老師的家,剛推起那輛破舊自行車,他的周圍就立刻出現了幾個黑影。

消息是第二天上午隱約傳開的,而我們學員則是在第三天下午的楊樺老師的檢討會上才確切知道真情的。我至今不明白,當時團領導為什麼讓我們小小年紀參加這樣一個會議?為什麼要讓我們潔白無瑕的耳朵去傾聽一個奸情故事?他們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防患於未然,但他們卻忽略了語言的通感能力,忽略了所有少年心中的那束忽隱忽現的火苗。假如他們明白這一切,也許就會考慮到由此產生的後果,那麼羅青如今可能就是一個最優秀的舞蹈演員。

其實那天下午,楊樺老師很少說話,檢討也很簡短,即是朱主任那句話,也是在主持會議的團支部書記再三責問下,才說出來的。團支部書記的問題很簡單,一是問楊樺老師為什麼屢次犯生活錯誤?二是為什麼要拉工人階級革命幹部下水?楊樺老師的回答也很簡單,仍舊說第一次是她的責任,然後說第二次與第一次性質完全不同。她隻說到這裏就不再說了。直到團支部書記幾次問她到底有什麼不同,她才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她說這一次她是被強迫的,她說朱主任先是威脅她,說他的權力可以任意支配團裏任何人的命運,後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楊樺老師朝著我們坐的方向瞟了一眼,然後皺皺眉,低下頭——後來朱主任又說:“我不明白……你能和別人幹,為什麼就不能和我幹一次?”說出這句話,楊樺老師就猛地站起來衝出了會議室。沒人看見她的眼淚,但是人人都知道她哭了。

那之後,楊樺老師和朱主任都受到了處理。楊樺老師被停止演出,來我們學員隊任教員。朱主任在革委會內部做了一次檢查後,就迅速調離了,有人說是調回了原工廠,有人說是到另外一個單位照舊當著主任。我們對他並不關心,我們關注的焦點仍舊在楊樺老師身上。

我們幾乎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楊樺老師給我們任教的現實。這在過去,該會在我們的心裏激起多麼大的波動啊。我們似乎都長大了一些,我們簡直說不出對楊樺老師的心情是失望還是同情,但是我敢斷定,楊樺老師身上所籠罩的光環確實消失殆盡了,我們從此開始把她當作一個普通人看待。不過,我得承認眼看著楊樺老師一天天地消瘦下來,我的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痛楚。我還得承認我竟開始做一些不健康不光彩的夢,有一次在夢裏分明是和楊樺老師的身體糾纏到了一起,醒來,心裏十分惶惑,卻並無多少自責。這種夢若發生在過去,一定會有褻瀆神靈之感的。

如今想起來,變化最大的恐怕要算是羅青了。我和羅青住同屋,先是注意到他的睡眠好像變得越來越困難,夜裏不斷地輾轉反側。後來又發現他練功的時候老愣神,楊樺老師為此不知說過他多少次,可他總是臉一紅,從不分辯。最好玩的是,一個女學員踢後腿,恰好踢到了他的襠部,痛得他當即蹲到了地下。楊樺老師不知原因,走過去問他為什麼停下動作,他急忙站起來,一邊訕笑著,一邊用手指彈他腿上看不見的灰塵,而恰好露出了那個女學員留在他襠部的鞋印。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楊樺老師也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可羅青卻就惱了一堂課,之後好久不理那個女學員,而且再見了楊樺老師,無端地就紅起臉來。這叫我又好笑又奇怪。

更怪的是,他常有一些詭異行為。有一天早晨,他盯了我的床半天,突然指著床單上一塊不易覺察的痕跡說:“這是什麼?”我看了看,不知為什麼心裏一虛,但我確實又不知道是什麼,就說:“大概是菜湯吧。”“菜湯。”他重複了一遍,詭秘地笑笑,沒再說什麼。我後來有一天突然明白了那是什麼,為此臉紅了很久,那一定是我第一次夢遺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