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山了?”
我問蘇萊曼。汽車開始顛晃起來。
“嗯。”
蘇萊曼點點頭,臉上仍舊沒有多少表情。
我在心裏無奈地笑笑,明白這一路就這樣了。
我把臉轉向窗外,一座禿山緩緩駛來,幹瘦荒瘠,沒有樹也沒有草。
這次來參加筆會,一半原因是為了見蘇萊曼。
蘇萊曼在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回族山村教書,也寫作,兩年前他在我的一篇作品中得知我是回民同時又寫出某些不太妥當的筆墨,就來信指了出來。我那時剛剛回歸教門,智識淺得很,人品薄得很,竟固執己見回信反駁。他也很快又回了信,說雖然他在心裏很尊重我為自己民族做的功課,但原則問題上卻無論如何不能讓步。他又說,在我的另一篇作品裏又讀出了令人不快的酒味,因此勸我最好守住心性,不要壞了操守。
第二封信更誠懇,但也更尖銳。我思索了許久,終於決定接受批評。
之後神交至今。
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了,蘇萊曼下去提上一塑料袋大紅棗。
“吃,哥。”他說,就手拿起一個,用拇指和食指搓搓,放進嘴裏。
我原以為他會像一般人那樣,說一番這是什麼特產什麼滋味等等的,看他沒有那個意思,就也拿起一個,搓搓,放進嘴裏。
你可是真不愛說話,蘇萊曼,我想。
我又想起在會上。
那天剛到賓館住下,就有人敲門。
“我叫蘇萊曼。”來人說。
我喜出望外。自然殷勤相待,熱情有加。
但是蘇萊曼幾乎隻碰了碰床沿,就又起身告辭。
“筆會結束以後到山裏走一遭吧,哥。”他攥住門把手,說。
我注意到他已不再叫我老師,直接喊哥了。
“好!走一遭!”我仿著他的方言,說。
我看到他平靜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紋。
那可不是給逗笑的。此刻,我注視著和我並排而坐的蘇萊曼,漸漸體味到當時我的那個許諾和他的一笑是多麼重要。
那天見麵後,就一直沒跟蘇萊曼深談,光忙於和一些更善喧嘩的新老朋友聊得海闊天空。有時我也奇怪他怎麼不再來找我,就有意尋他,但看到他大庭廣眾之下默默獨處的樣子,就不再打攪他。我有一個預感,他肯定要跟我做一次深談。
也很少有別的作家和他交往,隻有一次,一位筆會上公認的“花花公子”剛和他說了幾句什麼,突然就被他劈麵一拳打倒在地。我急忙上前勸解。我問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這個畜生問我到哪兒能找上俊女子。
他又恨恨地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回頭走了。
我看著他一意孤行的背影,那個預感更強烈了。
筆會結束的前一晚,蘇萊曼終於又敲響了我的房門。大約因為有幾個外地作家在,他稍顯局促。
“我想明天訂票去,哥。”
他坐到床沿上,搓著兩隻手,也不看我。
“怎麼樣,定了吧,開完會走一遭去?”我興高采烈地問在座的幾位。
前幾天,我就這事跟他們打過招呼,他們很踴躍,其中一位還立刻表態,要把蘇萊曼家鄉的貧困告訴全世界。當時我雖曾疑心他屬於那種追逐貧窮首先是為了自己揚名的人,但覺得到底熱情可嘉。
可這會兒,卻又都露出了怯色。路不好走,車不好換,單位上不好續假,等等等等,總之理由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