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默——《天下回回》之十(3 / 3)

這已是後世了嗎?我想,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如此陶醉過。

按照約定,我隻在這裏住兩天,既不采訪,也不搞選題調查,少說多看,重在感覺,為第二次進山打好基礎。

蘇萊曼話不多,朋友卻不少。我就被裹挾在越來越多的朋友中,遊走於家庭、清真寺、拱北和一些零零碎碎的話語、傳說之間。蘇萊曼的朋友們也很少言談,長長的一行人往往影子般走來走去。我注意到一點,隻要大家臉色突然異常肅穆起來,或突然從車上跳下來,放輕腳步走過一段區域,那就一定是附近葬埋著一位有功修的老人家。

告別的前一天下午,蘇萊曼帶我向挺深的一座山裏走,就我們兩人。

蘇萊曼說要去的地方不宜人多。

他說那裏有一位叫葉爾孤白的老人,無論如何也得去見見。

老人已年近八十,衣著簡樸,臉麵清臒,見人不驚不喜,道過“塞倆目”之後,就回到地鋪上粗手大針地補起褲子來。老人的居處很特別,一間小屋睡覺並禮拜,一間小屋換水,緊挨著這兩間小屋,是一個醒目的長長的墳墓。

蘇萊曼領我在這墳前站定,說這是個空墳,是老人十幾年前給自己打下的。他說在那之前,老人做過一個夢,夢中他就站在這麼一個墳墓前,當時他恍惚覺得這就是真主的指點。醒來後,他便離開家人,來到這裏,自己動手建起了小屋,打下了這個墳墓,每日裏種著一小塊地,禮著五時乃瑪孜,除了需要水時,幾乎不下山。蘇萊曼說,老人從不跟人說這些,這是他不斷前來拜望老人才得到的。他猜想老人一定是在以墳墓為參照,以“無常”來儆戒自己,感悟今生後世。他說穆聖不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說過嗎,當你們心硬了的時候,就去參悟無常。參悟無常是最好的討白。他說,老人的墳墓可不同於漢族人的壽材,凡咱教門上貴重的日子,老人都在裏邊行拜功,貴重得很呢。老人說這墳墓不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世上哪個亡人都可以在他之前先進入裏麵。蘇萊曼又說,看來,當一個人決意和庸俗的喧嘩劃清界限,甘願平靜地生活在內心裏的時候,任何外在淺薄的東西都不會被他看重。

離開老人時,我端起相機,把鏡頭對準老人和墳墓,但老人卻慢慢轉過身,留給我一個背影。

蘇萊曼扯我一下,同我離開了那片潔淨的土地。

在剛才那番較長的談話之後蘇萊曼又沉默了。

我也覺得自己很想這樣長久地沉默下去。

我還沒深刻地感悟到什麼,但我覺得我已開始接觸到一點什麼。我又想起了蘇萊曼在會上默然獨處的樣子,當時我還以為他是自卑於業餘作者的身份,怯於那種場合呢。我還想起當我們參觀一位文學顯貴用公款為自己修建的作品紀念館,並不得不傾聽其將如何把他自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展示出來的忘形之談時,蘇萊曼從人圈外射去的鄙夷的眼神。那時刻,蘇萊曼一定想起了葉爾孤白老人和他的墳墓。都是為了現世和後世,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啊。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曾預感的那場深談也不會有了。蘇萊曼已經把他對我的所有情感和對我身陷喧嘩都市文人圈子的憂慮以及對我將來的期望,全部昭示給我了。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沉默的蘇萊曼和他那些沉默的朋友們。

汽車顛簸在沉默的群山之中,我沉默在自己獨特的心境之中。

原載《青年文學》199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