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生氣,但還是原諒了他們。
這幫心高氣盛的家夥,在各自的省份裏都有些名氣了,說話從來不在意、不認真,或者從來言行不一致。
隻是蘇萊曼卻緊張起來。
蘇萊曼一個個征求著周圍的麵孔的表情,逐個遭到婉拒後,又把目光聚到了我身上。我看出了他那一刻的失望、緊張和企盼。
“走呢,哥!都舉意了呢,走呢!”
蘇萊曼用濃重的方言,說出了幾天來最長的一段話。
我早就被那幾張給予蘇萊曼的虛假麵孔憤怒得幾乎要惡心,再一聽這幾句話,更是熱血難抑了。來之前,就聽說和向往過蘇萊曼家鄉的獨特的回回氛圍和熱血漢子,何況我更清楚一份舉意在一個回回人心裏是多麼貴重。
“走!”我說。
“訂票!”我說。
“睡覺!”我說。
幾位瞅著我的臉色,溜了。
蘇萊曼倒又平靜了,說:
“睡吧,哥。”
然後,帶上門走了。
車突然猛一下趔趄,我的頭撞在窗玻璃上,一袋棗也撒滿了車廂。我急忙蹲下和蘇萊曼一塊兒撿。大致差不多了,我說算了吧,就坐回了座位。蘇萊曼猶豫片刻,也坐下了。但他的屁股好像隻是虛懸了一會兒,隨即又伏下身子摸索著。我看到他硬是鑽到車後排乘客的腿空裏摸出了幾個棗。
“這山可真夠勁兒!”
我望著窗外漸漸險峻起來的山勢,禁不住感歎出聲了。
“就是啥也不長呢。”
蘇萊曼坐下,接住我的話。
我立刻慚愧了,我知道我又犯了窮浪漫的毛病。一座荒山禿嶺再美再夠勁兒,往往是藝術家眼中的事兒,於生活在這裏的老百姓又有何益呢?
下午三點來鍾,進了蘇萊曼的家。
蘇萊曼的家就在山野裏,四間土坯房子,沒有院牆,前邊是塊小菜地,四周全是莊稼,所謂鄰居,最近也得相隔二裏路,隻能聽得見隱約傳來的狗吠聲。
蘇萊曼還未成家,和父母、弟弟、妹妹住在一起。向蘇萊曼的雙親問候之後,就喝著茶看他們一家嘰裏呱啦說得熱烈。蘇萊曼見我聽不懂隻是笑,就也笑著對我說:
“唔,說土話真舒服。”
說著話,蘇萊曼的弟弟就端上飯來了。青菜炒羊肉,饃和剛沏的新茶。
蘇萊曼輕聲對我說:
“沒酒。”
我立刻給嚇得滿臉漲紫,說:
“你又來了,我不是早戒了。”
蘇萊曼的父親掰一塊饃給我,不解地看一眼蘇萊曼,蘇萊曼隻是笑,然後掰一塊饃給他弟。
晚上,我和蘇萊曼一盤土炕,我問是否這裏吃飯有個講究,一個饃要兩人分著吃?蘇萊曼說,不光是饃,啥東西都不許獨吞,都要先讓著別人呢。他說,其實這不是本地風俗,回回人都講個這。
“怎麼,你不是這樣?”蘇萊曼又問。
我羞愧無言。我開始覺得這趟來得值了。
夜裏睡不著,我悄悄起來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
這個紮在半山腰的小村落零零散散隱約可見,天藍得簡直可稱清冽,星月鮮活得簡直伸手可掬,我又拿起了湯瓶,把水緩緩倒入手窩,心裏流過一陣清涼。在內地除了去寺裏,其他時刻已經都用上臉盆腳盆,不再用這流動的水了。我靜靜地閉上眼睛,突然覺得多少年以前,就有過這樣一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