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他驚喜地看到前麵有了人家。仔細地端詳過那一幢幢幹打壘的土屋和一排排土夯的院牆之後,他更加驚喜了。原來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自家的村子。村子看上去似乎沒有大變化,隻是同樣烈日高照,人蹤全無。宛林釘在原地不眨眼地望著,眼裏慢慢噙滿了淚水。
兩年前我就是從這兒逃出去的,就是從這兒逃上公路截住一輛拖拉機一直跑到城裏又從城裏爬上一列火車離開家鄉的。他抹一把淚,暗想。那天有人捎信給我,讓我去看望正被關押在清真寺的阿大。阿大是阿訇,“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災難就輪上了他。快七十歲的人了,被人踢過來罵過去,遊街批鬥,最後又給關了起來。聽說讓我去見阿大時,我正在地裏割麥子,順手把鐮刀別在背後就去了清真寺。
要不帶那把鐮刀也許就不會有今天了,宛林一邊往村子裏走一邊慢慢思忖。不過也說不準,不帶那把鐮刀興許就會摸石頭掄凳子,或者幹脆赤手空拳揍那個狗日的貨。那狗日的太沒點人性了,我還沒走進大寺,就聽著阿大不斷聲地叫喊。等我走進大寺,那狗日的明知我是誰,可還是不緊不慢地用棍子抽打著阿大的腿,嘴裏一個勁地咋呼:“你說你除了真主不給任何人下跪,我今天就非讓你先給我跪下不可。不然我就打斷你的腿!”
哪個當兒子的能夠看得下去!宛林這陣兒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覺得心要炸開。你當時根本想也沒想,撲上去就給了那狗日的一鐮刀。你還算有數,沒敢用刀刃。可是那狗日的不經打,隻一下就給打昏了。那會兒是中午,就這倒黴鬼一個人在看著阿大。你上去摸摸他還有氣,回頭背上阿大一溜煙回了家。後來經不住阿大催村裏人勸婆姨哭娃子叫,你才一跺腳從此離開了家。
不知道阿大後來咋樣了?那狗日的醒過來還能饒了阿大?這會兒想起來心裏直後悔,可當時隻顧自己跑,把阿大扔在家裏不管,我算個啥漢子嘛?宛林照著自己的後腦瓜猛捶一拳,打得頭昏昏的。等他再睜開眼,已經進了自家的小院。
院子裏一切如舊,寂然無聲。宛林按住“咚咚”亂跳的心,急切地把眼睛貼到破窗紙上往裏看。看著看著,淚便淌了下來。
阿大和娃子都躺在炕上睡覺。婆姨一個人蹲在地上,正從簸箕裏往外揀著啥東西,邊揀邊唱:
白紙上寫一顆字來,
黃表上拓著個印來。
有錢了帶一匹綢子來,
沒錢了帶一匹布來。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來,
沒心了辭一回路來。
活著捎一封書信來,
死了是托一個夢來。
歌聲悠悠地從破窗紙處鑽出來,鑽進宛林滾燙的心裏。宛林陡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逃出去落腳的第一個城市裏。那時他仗著從家裏帶出的一點幹糧和錢,還沒撕開臉討飯哩。有天晚上,他勉強喂飽肚子,靠著路邊一根電線杆坐下,就想起阿大和婆姨娃子來。正想著,遠處走來一個女人和孩子。不知咋的,宛林越看越像自家的婆姨和娃子,越看越覺得一準是婆姨帶著娃子出來尋他哩,就一下站起來迎了上去,把那女人和孩子嚇得可不輕。女人和孩子走過去以後,他又退回到電線杆跟前,“哧溜”坐在了地上。那一會兒他的心和腿軟得直打顫,他覺得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可真要去死,他又覺得對不起家裏人。他前思後想,想著想著就像婆姨這會兒這樣,輕輕哼起了一首“花兒”:
十八馬站三座店,
哪一個店裏站哩?
十個指頭掐著算,
哪一個日子上見哩?
一賣了鞭子二賣了馬,
三賣了梅花鐙了。
一想娘老子二想家,
三想了連心的肉了。
走罷涼州走甘州,
嘉峪關靠的是肅州。
掙了些錢了回家走,
心上的尕妹拉(著)走。
也許是情不自禁越唱聲越大了,唱完後他聽到周圍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睜眼一看,竟然滿眼是人,滿地是錢。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人們把他當成賣唱的了。
“一想娘老子二想家,三想了連心的肉了。”這會兒他看著屋裏的阿大、婆姨和娃子,再想起那晚的情景,喜悅一下子脹滿了整個心胸。他大步走到門前推門。
可就在這一刻,身後突然響起一陣異樣的動靜。宛林急忙轉過身來。
原來天色已經在他身後黑下了。一彎熠熠閃爍的新月正懸掛在群星燦爛的天空,月光溫柔如雨水般撒向大地,平息了烈日和沙漠的炎熱幹燥,為整個村莊蒙上一層純淨的輕紗。月亮又回來了,宛林心裏一陣狂喜,月亮又回來了!宛林忍不住敞開喉嚨大聲喊叫。
但他發覺這喊叫隻是在他心裏震響著,喉嚨裏竟絲毫聲音也沒有。正奇怪著,他又猛然感到身子一下飄起來,向著剛剛重返人間的新月飛升而去。他禁不住一陣激動。月亮終於又回來了,又回來了!清新安寧的日子也就會回來了!他無限感激地望著月亮,心裏不住地喃喃自語。
接下來,新月伸出潔白清涼的手輕輕按在他的頭上。
多少天來蒸烤著宛林的灼熱一下子消失了。寧靜、清新、聖潔的感覺緩緩流進他的心裏,再沒有幹熱,再沒有痛苦,天地身心間隻是一片純淨。
第二天上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禮拜寺街:西北宛鄉老昨天夜裏歸真了!
消息是老範送來的,他說他一早去給宛林送飯並想一塊兒送他回來,卻看到宛林直挺挺地躺在小屋的北窗底下。
凡是在家的人都聚到了丁爺家門前。
將近中午時分,丁爺和幾位老人站到了門口的台階上。丁爺宣布:宛林宛鄉老是對我們禮拜街有恩有德的人,這次豁出去也要按我們回回的規矩打整安葬他。他一個外鄉人,活著不能回家,無常了,說什麼也要讓他入土得安。不然,我們這條街上的人在主麵前是有罪愆的。如果有人要告,就告到我丁爺頭上來好了!
中午,丁爺帶人把宛林從指揮部討回來抬進了清真寺。清真寺現已改成工廠,大殿讓機器給分隔得亂七八糟。好在丁爺上午給廠長交涉之後,工人中午都已回家,機器也不再轟鳴,整個大寺還算安靜。
人們全都忘記了吃飯,中午才從單位上回家來的也趕緊來到大寺。專門停放亡人的水溜子和盛斂亡人的罩匣給造反派砸壞了,幾個小夥子很快抬來一塊嶄新的床板。專門洗亡人的湯瓶也不知給弄哪兒了,一個老人回頭就拿來一把新買的水壺。三丈六尺白布買來了,冰片樟腦也買來了。丁爺掃了眾人一眼,眾人急忙一齊退出寺門,靜等為宛林淨過身,穿了克番,然後才又齊齊回到寺裏,為宛林站者那則,誦經求主。
下午兩點整,清真寺大門轟然而開,丁爺誦經在前,四個小夥子高抬床板在後,一步一步向街頭走去。再往後,全街所有在家的老少爺們兒、婦女孩子全都低頭默默跟著,所有人的心都被那床板壓得顫顫發疼。
送葬的隊伍慢慢走到街頭。
一輛汽車靜靜等著,準備送宛林去回回公墓葬埋。
街頭上的交通迅速堵塞,大小車輛無不悄然停在一邊,睜大眼注視著這支大膽、虔誠的送葬隊伍。
宛林的埋體被高舉起放上汽車的一刹那,周圍一片肅靜,隻有丁爺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在說:“天下的黃土埋天下的回回。”
原載《當代小說》1991年3期
入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經典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