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黃沙黃土——《天下回回》之九(2 / 3)

宛林是在逃離家鄉半年後才來到這個城市的。之前,他一直在另外幾個城市流浪。他不敢回家,被他砍了一鐮刀的那個人一準沒死掉,就是那個人死了,其他人也不會輕饒了他。“反動阿訇”的兒子,不好好勞動改造,反倒向革命造反派行凶報複,罪責難逃呀。

宛林在別的城市一直靠討飯度日,來到這個城市也是如此。那天他討飯來到禮拜寺街,正是將近晚飯時分。剛走到街口,他就覺得心裏有些不同往日的感覺,一股暖烘烘的氣味一下包住了他。開初他不明白這是為的啥,直到偷偷端詳了一陣街道兩旁的老人們,心裏才稍許有了點著落。那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們,個個都長得像阿大。雖然不戴白號帽,沒留山羊胡兒,但那一隻隻山梁般的鼻子和一雙雙熠熠閃光的凹陷的大眼,哪一處都透著回回味兒。不過他仍舊不敢多說話,仍舊低著頭不聲不響地往街裏走。直到一個飛簷四出殿堂隆起的清真寺寺頂(當然也有那杆嘩啦啦的破旗)驀地豎起在眼前,他才真正信了這是一條絕對沒錯的回民街。刹那間,他的血管騰地一下著起火,喉頭也相跟著哽住了。

半年多沒看見大寺的模樣了,他想。這半年多走過的幾個城市我都仔細留意過,都沒見清真寺的影子。雖然這裏的清真寺一準也給砸了占了(看看那杆旗就明白了),但隻要有大寺就一準有我的回回兄弟老少爺們兒,日子一準就會好過一些。宛林想著,心裏充滿了進家門一般的喜悅。不過你可不能就這麼邋裏邋遢窩窩囊囊地在這條街上走。他猛地轉回身快步向街外奔去。半年多沒見大寺了,你得先找個地方洗洗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宛林就來到了禮拜寺街上。昨天黑下裏他好不容易找著一個背人的池塘使了使水,今早才自覺著心潔體淨無羞無愧。街上走動的人還不多。走動著的人也是匆匆而過,大概去趕早班。以往這陣兒正該是奔晨拜的時辰哩,要是那悠長的叫拜聲一下子響起來,這整條街上的人不定會有多歡喜哩。宛林深深歎一口氣,然後走到直衝清真寺大殿的一個牆角裏默默地禮禱起來。

禮禱過後,宛林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心裏就緊張難受開了。雖然他自小懂得散財濟貧是回回人的天道五功之一,而且每當家門口進來一個討飯的或者聽到一聲“散乜貼”,他總是第一個從阿大手裏接過幹糧或錢送到討飯人手裏,但這會兒輪到自家頭上了,卻咋著也覺得不是滋味兒。可從昨天傍黑到現在水米未進,這會兒再不要點吃的,實在難忍哩。咳!天下回回是一家,一家人不會笑話一家人哩。宛林終於狠下心,在一個臨街的小院門前輕輕叫出一聲:“散個乜貼吧。”

小院裏毫無動靜。宛林心知自己聲音太小,便跨過門檻往裏走上幾步,又喊了一聲。這聲喊落下不大會兒,就見北屋門一開,走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漢。家裏老父剛歸真,實在不能多幫貼,請別怪罪。老漢兩眼紅腫,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遞給宛林。

宛林沒伸手。他默默地聽老漢說著,一邊從門開處定定地看著裏邊。他看到屋當中放著一塊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具白布覆蓋的身體,周圍有幾個婦女孩子在小聲抽泣。咋著打整亡人?他低聲問老漢。還能怎麼打整?老漢說。清真寺給占了,停放亡人的水溜子和洗亡人的湯壺瓶也給砸了,還硬逼著火葬。可憐他老人家當了一輩子阿訇打整了多少亡人,輪到他自己……老漢說著,眼淚淌了滿臉滿腮。

阿訇!宛林想著屋裏的老人,心裏一沉,又想起遠在西北老家的阿大。阿大也是阿訇,阿大歲數也大了,又受了那麼多折磨,不知他老人家咋樣哩?回回人都孝順,宛林同情地望著歲數也已不小的老漢想,不能好好打整無常的老人,一輩子心裏都不得安寧哩。心裏慨歎著,腳下不覺一步一步朝屋裏走去。好在我跟阿大學過幾天,就讓我給亡人站個者那則吧。總不能沒個人替亡人求主恕饒,讓亡人孤孤零零冤冤屈屈地上路啊。他想著,就在亡人身邊舉意了。當他念到“主啊!求你恕饒現在這裏和不在這裏的*。求你恕饒穆民的男的女的活的死的一切罪過。主啊!求你叫我們活在伊斯倆目上,死在伊瑪尼上”的時候,那老漢一下趴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就從那天開始,禮拜寺街上的人們知道街上來了個西北回回宛鄉老。也是從那天開始,禮拜寺街上的婚喪嫁娶事,都要請宛鄉老在場主持,當然都是偷偷的。街上的回回對宛林非常敬重,雖然宛林一再強調自己的爾林太差!但人們還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當阿訇看待。丁爺(就是宛林第一個碰上的老漢)硬把宛林的破行李卷放進了自家的炕頭上,後來又千方百計給宛林找了個臨時工。宛林打那就在禮拜寺街上住下了。

若不是後來有人告了宛林個逃亡反動阿訇、宣傳宗教迷信的罪名,宛林也許至今還在禮拜寺街上住著哩。

“可是主啊,這到底是咋著哩,我才離開這條街一個月,咋滿街的人就一個都不在了?主啊,獨一無二永活大能的主啊,求你告訴我,這到底是咋回事哩?”宛林趴在街頭上嗚嗚地哭著。在這段時間裏,太陽好像更炎熱了,天上地下全成了白花花的顏色,一片無情的黃沙從禮拜寺街的那頭一徑向街這頭推展過來,宛林的身子底下也正迅速變成沙漠。當宛林察覺到這一點時,黃沙已經向他的身後又推展出一大片並繼續奇異地推展著。主啊!宛林絕望地大叫一聲,一頭紮在沙漠上再也不說話了。

“可憐的人啊,禮禱吧。為你的兄弟姐妹老人孩子們禮禱吧。真主會襄助你的,隻有真主能襄助你。”突然,一個親切柔和的聲音響在宛林耳邊。宛林抬起頭,四顧無人,他一怔,隨即一個翻身跪了下來。

“主啊,我的獨一無二創造和掌管萬物的主啊,求你告訴我,這個世界是咋著了?為啥清真大寺頂上的青銅月牙讓人給砸了?為啥天上的月亮也沒有了?為啥禮拜寺街上的人都給曬死了?為啥白天黑夜都是火辣辣的太陽在蒸烤著再沒有一處清涼安適的地處了?主啊,你賜予我們的《古蘭經》上說,是你創造了大地上的一切,無論啥事,隻要你說有,那事就有了。那就求你再造一個月亮給我們吧。”

“可憐的人啊,這世界萬物確實是真主創造和掌管著的,假如你不相信,就朝前邊看看吧。”親切柔和的聲音日漸宏大,響徹天宇,同時,不遠處的沙漠上驀地湧現出一片綠洲。

“你再看!”一片清清爽爽的細雨立時澆灑在新生的綠洲上。

宛林剛要歡呼跳躍,綠洲和細雨霎時都不見了。四周重新變得荒枯幹熱。

“現在你信了吧?”

“我信了!我過去相信,現在更信了,至善萬能的主啊。”

“可是,盡管如此,真主也不會再給你們創造一個月亮了,因為真主過去已經給你們創造了一個,隻是你們把它丟失了,這要怪你們。你們應該去把它尋回來才是。真主告訴你,禮拜寺街上的人並沒有被曬死,他們是尋找月亮去了。找到月亮,安寧、清靜的日子也就回來了。”

“主啊,那麼就求你指點我尋找月亮的道路吧。”

“不!沒有現成的尋找月亮的道路。如今已有許多人朝許多方向尋找去了,你不是要回西北老家嗎?你隻需順著回家的路尋去就是了。真主會襄助你的,去吧!”

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使宛林回過頭。他的前方呈現出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閃爍起伏的黃沙披著同樣無邊無際的陽光,向可怕的遠方無情地伸展開去。

為使月亮重返人間,為使安寧平靜的日子重返每個家庭,也為了尋找自己的阿大和婆姨娃子,宛林含著眼淚告別已被沙漠徹底覆蓋了的禮拜寺街,踏上了通往西北老家的路途。

哪裏還有道路?所有的道路都被黃沙掩埋了,隻剩下一片沒有聲響沒有夜晚沒有名字唯有沙石、寂寞和痛苦的天地。宛林頂著日夜擺脫不掉的烈日,忍受著雙唇出血的幹渴、萬般難耐的寂靜,走啊走啊。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時日,他隻是緩慢地、艱難地走著,走在一條無盡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