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夜守候——《天下回回》之八(2 / 3)

“好賴我也是她姐……”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一字不變地又說出了這句話,但是人的身份、境地、心態卻絕非同日而語了。誰敢說這裏麵沒有造化的意誌?沒有命運的定數?

哥哥順利地接來了小姨。哥私下裏對我說,小姨一聽說母親的病情,當時就哭了起來。姨父也一點艮不打,慌忙催著小姨上路,弄得哥哥心裏好生慚愧。

小姨還是黑瘦,隻幹淨、精神了許多,和富富態態的母親坐一塊兒,怎麼看怎麼不像親姐妹。可姐姐們卻異口同聲說兩個老姐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真是莫名其妙。

之後,我們做子女的總算都把心放到了肚子裏,理所當然地隻在下班後或節假日來看望母親。

我離得遠,全靠節假日回家。有小姨在,母親的事兒一點也插不上手了,就在一邊看著小姨忙活。小姨對母親的照料真叫無微不至,喂飯、喂藥、洗頭、擦臉、洗腳、剪手指甲腳趾甲、端屎接尿,一切都做得那麼耐心、自然,簡直就像對待自己的母親。

隻是在母親睡了的時候,小姨才明顯地鬆一口氣,然後捶打著自己的腿,安穩地坐上一會兒。這時候的小姨看上去越發顯老。

我無事可幹,就陪著小姨說話。小姨倒也願意拉呱,說我父親當年怎麼跟著媒人上的門,說我母親怎麼隔著門縫一眼相中了我父親。也說她當年帶著兩個孩子要飯的經曆。說這個話題的時候,每次都得帶一句:“那些年要不是你媽偷著摸著地幫襯,俺和兩個孩子早就完了。”小姨這話說得絕對實心實意,可我聽了總是尷尬不已。

小姨也愛拉些稀奇古怪的呱兒。她說的差不多都是要飯的路上聽來的。比如有個人不小心從樓上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幸免於難,可是多年以後,這人從同一棵樹底下走過的時候,卻有一根粗枝子突然斷下來,正好把這人給砸死了。還有一個人住在旅館裏,隔壁的房客喧嘩吵鬧得山響,他忍無可忍,掄圓了拳頭,衝著牆壁使勁砸了幾下,沒想到卻砸出一個窟窿,從裏邊掉出一堆金子。另有一個當官的,死了以後,閻王爺突然發現他的陽壽還未到限,就要放他再回陽間。可小鬼說,根據他在陽間的罪孽,已經量刑將其雙腳砍了。閻王爺說,那就再給他安上嘛。小鬼說晚了,那兩隻腳已經喂了狗了。閻王爺說那總得想個辦法才是。小鬼說倒有一個辦法,剛*了一個強盜,兩隻腳還熱乎著,給這個當官的換上也行。閻王爺便命令如法炮製。可官員一看兩隻腳又大又黑又臭,就好不願意。閻王爺生了氣,說啥時候了你他媽的還死擺架子,再不趕快走,過了時辰想走也走不了啦。官員一聽,不敢再耽擱,就用那兩隻腳緊忙著走出了陰府,還了陽。活倒是活過來了,可麻煩事也跟著來了。原來那兩隻腳奇臭無比,當初強盜在世時,兵馬未到臭味先行,官府捕他,往往循味而至;手下的嘍羅投他奔他,也是隻認味兒不認人,將其視做了帥旗。官員帶著這雙臭腳還了魂以後,雖然千遮萬蓋,但昔日手下的盜匪們還是循味而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立他做了領袖。好端端的一個官人,成了強盜頭兒。

最有意思的一個呱兒,是說一位老太太天天一早起來念經禮佛,同院住著一個屠戶,好酒嗜睡,老耽誤活計,就請老太太天天早上叫醒他。老太太行善,這事當然推不得,就每天早上一準叫他。幾年過去了,老太太死了,原以為要升天的,不料卻給下了地獄。老太太不服,就找閻王爺,說俺整日價吃齋念佛行善止歹,怎麼偏不得好報應哩?閻王爺說,你倒是整日價吃齋念佛,卻天天叫那屠戶早早起來殺生,不管他日後如何,你這叫念經不落經,禮佛偏欺佛,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小姨這些呱兒說時無心,高興了還來上幾句半文半白,然後就哈哈笑。我可是聽者有意,老疑心這裏邊有什麼暗諷隱喻,但細想想,以小姨的善良和文化水平是決不會耍什麼彎彎繞的,倒是像我這等有點所謂“文化”“學問”的半拉子,愛探討個“背景”“意義”啥的,奢談個“生”與“死”一類的問題,豈不知這是人最沒有資格和能力論及的事體,因為題意雖是自己設的,答案卻恰恰不在你手上,還真不如小姨拉的這些呱兒來得樸素、簡單、明確。

小姨和表哥一走就是一個星期沒回來。這一個星期,我嘴上不說,心裏邊卻似湯澆蟻穴火燎蜂房了。不是不孝順,怕的還是單位那頭兒。頭兒倒是沒來電話催,可越沒動靜越叫人慌神,怕這陣勢是激戰前的靜默。

母親更變本加厲地責怪起小姨來了。我再寬容再正義,事關我本人利益,也漸漸地對小姨有了埋怨。看情形不會很快有變化,就又把兄弟姐妹們聚攏來開會。

不料一下開成了聲討會,一家人七嘴八舌說的全是小姨的壞話。什麼早就看出伺候母親不耐煩來了;什麼來咱家以後養得又白又胖的還想怎麼樣;什麼又是錢又是衣服又是糧食又是油的帶著走,反倒擺起架子來了;等等等等。最後形成一個決議,由我和哥哥去給小姨下個通牒:如果最近幾天不能回來,我們就幹脆找保姆了。

姐姐們暫時照看母親,我和哥哥當即動身。

四五十裏路,其中有一半山路,汽車跑了近兩個小時。在路上,哥說,你這一去,小姨一家人得高興得要命。我問為什麼?哥說上次他去,小姨就光彩得不得了,領他串了好多門,何況我大小是個坐機關辦公室的人,還不更給她長麵子!我說去了速戰速決,行不行早些回來,千萬耽擱不得。

下午四點多鍾到了小姨家。小姨果然驚喜不已,直說沒想到我能來看望姨父。說這死老頭子倒真是有福氣,當年在監獄裏享福,她帶著孩子受罪。現在這麼點小毛病,倒驚動了兩個外甥來看他。

姨父也感動得不得了,直說折殺了折殺了擔當不起擔當不起。我這是第一次見姨父,若不是小姨提起來,早忘了他這事那事的了,瞧躺在床上那樣,正經就是個幹巴巴的老農嘛。

看來,老兩口真心以為我和哥哥是來看望姨父的了。幸虧在路上買了點水果、點心,不然就尷尬了。

說話間,表哥和表嫂還有孩子從地裏回來了。表哥即便在老婆孩子麵前也不放棄叫我小名的權力和快樂。表嫂倒是個爽快人,直說這一陣可把俺婆婆急壞了,天天嘟囔俺大姨的身體,還有你們上班的事。要不是正趕上農忙,俺倒不出空來伺候俺公公,俺婆婆早回去了。

小姨紅著眼圈直點頭,姨父、表哥也直點頭。我隻好違心地說,我和哥哥隻是來看看姨父,沒別的意思。我媽媽那邊你們放心就是,小姨甭急著回去,先照顧好姨父重要。

那哪能,還是俺姐重要。小姨說。

是啊是啊,俺算啥,要不是當年俺姐接濟幫襯她娘們兒,說不定俺就誰都見不著了哩。姨父也說。

一說這話我就心裏發毛,趕緊岔開話題,問表妹住的遠不遠。

小姨說不遠不遠。邊說邊讓表嫂去叫表妹,又讓表哥去請村長、書記來吃晚飯,然後便去灶棚裏張羅。

哥哥給我擠擠眼,意思是怎麼樣,我說準了吧。我無可奈何地笑笑,也去了灶棚。我跟小姨說:第一,晚飯一定要簡單;第二,能不能不請村幹部,就咱們自家人吃頓飯,說說話?

小姨聽了直笑。說,哪能行,你弟兄們不常來,尤其是你這大城市大衙門的人來一趟更不容易,哪能隨便吃點就行。至於村幹部,那更得請,你和你哥來看你小姨是你小姨的光榮,不叫村長、書記來看看哪行!那些年,除了半夜裏有光棍壞種來敲門,你小姨家裏哪有誰來串串門說說話,更別說村幹部了。不行不行,不能聽你的,你就去屋裏老實待著,和你姨父說話去吧。

屋裏就姨父一個人在炕上躺著,哥哥不知溜達到哪兒去了。姨父雖然已經出獄多年,壞分子的帽子也早摘了,我心裏對他還是有隔閡。想問的話不便問,比如他和小姨當年的事兒,再比如他在國民黨隊伍裏的事兒,還有他在獄裏的事兒。不想說的話,就更不願說了。就敷衍幾句,去了院子裏。四周一靜下來,又想起了這次來的使命,心裏一陣焦躁。

小姨家的生活應該算是不錯了,酒席上雞鴨魚肉都有,酒也不次。這恐怕都該歸功於表哥和表妹孝順。表哥除了地裏的活兒,還在集上有個瓜果攤,農閑時天天都有個收入。表妹找了個粗點笨點但心眼兒好的丈夫,老念念不忘小姨當年拉巴孩子不容易,因此對表妹特別顧家的習性不但不反對,還主動往小姨家貼補東西。說起來小姨也算個晚年有福的人了。

酒席上夠熱鬧的。村長、書記真來了,還各自帶了兩瓶酒算是禮物。看得出這讓小姨有些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兩位村頭兒都挺年輕,四十來歲,挺願談政治和領導人物的事。表哥也能湊趣,不但從上了酒席就再沒直呼我的小名,還老問我省市領導的私人生活,好像我他媽的有什麼大背景似的。我這人平時俗得很,不大關心體製呀換屆呀八個一工程精品貢獻呀什麼的,況且在單位連我的科級頂頭上司都擠對我,哪還有什麼心思去洞察領導們宮前帳後的事體。可麵對小姨充滿期望和自豪的目光,我又實在不忍心讓她在村幹部麵前跌麵子,最後沒辦法,隻好說,領導的事兒涉及麵比較窄,傳開了,一下就能弄清是誰多的嘴,你們誰也不想讓我受處分吧?這一招挺靈,基本抵擋過去了。我趕緊把話頭扯到影視歌女明星和足籃排男球星的豔聞趣事上去了。反正現如今明星最不值錢最不怕罵,反正老百姓最關心最願聽的還是這類事,隻要把小報上的花邊消息說上幾則就成。這招兒更靈,兩位村頭兒的眼睛果然比談政治的時候又亮了許多。

酒席散了。兩位村頭走了。表妹一家走了。表哥一家也回屋睡了。小姨早就把我和哥哥睡的炕收拾好了,哥哥喝得不少,倒頭也睡了。

我卻睡不著,心裏邊直犯愁。姨父還躺在炕上,即使拉屎撒尿能自理了,可做飯也還是個事兒啊,這時節硬拽著小姨走,怎麼也說不過去。看來是非得給母親找保姆不行了。我心裏突然一亮,既然隨便找個保姆不放心,幹脆就讓小姨在本村給物色一個。一方麵知底可靠,另一方麵小姨還可以把照料母親的經驗傳授一下。若再不合適,過了這一陣兒,小姨再去替換過來也不晚。這個主意挺好,我興奮得更睡不著了,我爬起身,走到院子裏。

灶棚裏還有爐火閃爍,也有人影閃動,我猜想是小姨,就悄聲靠前。

果然是小姨。剛走近,就聽到她在小聲唱歌。我急忙止住步——

十八軍團真正好,

八項注意都做到。

吃的是煎餅,

鋪的是幹草,

先苦後甜慢慢熬,

同誌們辛苦了。

十八軍團是當年駐紮在我們家鄉的八路軍隊伍,這一點我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可是聽著小姨咿咿呀呀地唱著,突然間就感到那麼親切,仿佛那支部隊就正活躍在這靜靜的深夜裏。

我一定是想出神了,弄出了什麼動靜。灶棚裏立刻噤了聲。

我索性走進去,說,還沒睡呀,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