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無常了。哥哥在電話裏說。
前天早上正幫著媽媽穿衣服,倒頭就躺下了,再沒起來。哥又說。
什麼時候發送?我說。我得回去送送她老人家。
已經發送了。當天下午把小姨送回家,今天上午發送的。我剛回來。哥說。
都知道你不好請假,就沒告訴你。沒人怪罪你。經禮我也替你拿了。哥又說。
媽怎麼樣?不要緊吧?我問。
還好,沒出大亂子,隻是一直哭。大姐這兩天請假照顧她老人家。你有空就回來一下吧,星期天行嗎?媽的事又得重新想法子了。
好吧。我說。我盡快趕回去。
電話放下了,心裏卻一直不安生。不是悲傷,不是思念,也不是歉疚,可似乎又都有那麼一點點。
最奇怪的是,有一首小詩總在腦子裏盤旋。像一隻蜜蜂,嗡嗡不停,揮之不去。
是這樣一首詩——
漫漫長夜中,病床邊的人
不停地哭泣。
當晨曦來臨,這探病者
死了,病人
卻仍活著。
這是《蘇菲之路》裏的一段短文。我不得不承認,詩中所暗含的某種寓意,以及平淡得叫人心痛的音律,比小姨去世本身還讓我震動。當然,是相互作用。
小姨是母親的妹妹。
姊妹兩個之間,仿佛天生就該有一個巨大的落差,就該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活法。
母親即便臥病在床,也依舊麵色紅潤,儀態萬方,頤指氣使。相形之下,黑瘦幹癟的小姨,簡直不像一母所生的妹妹,雖然比母親小了十幾歲,倒似個遠比母親老相許多的仆婦。
你媽年輕時可俊了。小姨常常一邊幫著母親翻身,一邊誇耀。
小姨說這話時,母親總是矜持地笑著,不置可否,但神態中卻有明顯的傲氣。我發現不管母親對小姨多麼親熱,骨子裏總擺脫不了那個居高臨下的情結。
小姨卻渾然不覺,兀自說母親年輕時的事情。你媽在家為閨女時,你姥爺、姥娘還有你大舅最疼惜她了。小姨說。
這種時候,母親不但矜持地笑,還會略顯鄙夷:那還不怪你,誰讓你整天瘋瘋張張的。
小姨聽了也不反駁,隻是笑笑,同時手底下就有一塊熱毛巾或一杯茶什麼的給母親送上來。
小姨的性格比母親開朗,有時手頭腳下正忙活著,突然間就會挺陶醉地哼出一支歌兒來,還淨是“哥哥”“妹妹”“郎”呀“奴”的。這照例又會惹得母親乜斜了眼,說,瞧,能唱著呢,為閨女時就這樣,瘋瘋張張的。
小姨聽了仍是笑笑,便不再唱了。我不理會母親的態度,偏慫恿小姨好好唱一個給我們聽聽。小姨就說,都是些老封建,沒啥好聽的。有時候不這麼說,隻是歎口氣,過上一會兒才又說別笑話你小姨,要不是這麼個賤脾氣,你十個小姨也早愁死了。小姨說這話時,母親就閉了眼,不再說什麼。
有一次小姨出去買菜,趁她不在跟前,我問母親:小姨年輕時候到底怎麼個瘋張法兒?
母親還沒說話,先就笑了起來。說了你也不信,你小姨為閨女的時候可俏了,迷住過好幾個國民黨和遊擊隊的軍官呢。十個麻子九個俏,看見你小姨鼻子周圍一圈淺麻子了嗎?
我一聽來了興趣,就求母親細說。
有空還是讓你小姨給你說吧。母親說。我出嫁早,都是回娘家的時候,聽你姥娘叨叨那麼幾句。隻有一件事我還記得一點,說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相中了你小姨,經常把她給帶到隊伍裏。說那個軍官倒是挺規矩,總是讓你小姨坐在炕沿邊,脫了鞋,把腳擱在一個小板凳上,他呢,也揀個小板凳,就坐在你小姨的腳跟前,就隻是那麼看看、摸摸,跟個傻瓜似的。不過這都是你小姨自己跟你姥娘說的,誰知道是真是假。
我頓感如雷貫耳。我雖然也略知舊時所謂“金蓮癖”什麼的,可小姨那雙腳——天哪,就那兩隻前尖後圓整天裹著一層層青布帶子的粽子腳,竟也享受過如此殊榮?竟會讓一個威風凜凜(我暗自猜想)的青年軍官神魂顛倒?哈,世事滄桑,多麼不可思議。
我又問母親:那麼後來呢?是不是就成了我現在的姨父?
母親急速地擺頭,說,不是,聽說後來死了,讓八路軍給打死了。母親語調裏明顯有些幸災樂禍。我驀地意識到,在母親對小姨的矜持甚或鄙夷的姿態中,其實隱含著女人某種不可言說的微妙心理。我暗自決定等哪會兒母親睡了的時候再找小姨聊聊,無論如何也得讓她仔細說說這段故事。
沒等小姨買菜回來,表哥突然從鄉下趕來了。表哥比我頂多大幾天,卻總是直呼我的小名。他以為親得不得了,我卻煩得不願理他。
表哥問候罷母親,回頭親切地喚著我的小名,說,正好了,俺爹上山傷了腰,想叫俺娘回去伺候幾天,正好你在家照顧俺大姨,俺也就放心了。
我一怔,才要接話,小姨進了門。一聽姨父傷了腰,小姨先就紅了眼圈,可嘴裏邊卻一個勁兒地罵:這個老東西,這個國民黨反動派……
小姨當天就跟表哥回家了,我卻犯了難為。本來是趁著星期天的空兒,回來看看母親,這下好,又得跟單位上請假了。前些日子,為了請假照看母親,我已經和頭兒掰了。他硬說我是打著照看母親的旗號幹別的活兒呢。我急了眼,和他拍了桌子,我說誰的母親也有這一天,看你狗日的到時候怎麼辦!可狗日的眼下還沒輪上這事兒,電話上請假的時候,照例還是讓他給窩了一肚子火。
母親看我心情不好,就有些不自在。先是怪自己的病拖累了子女,然後又數落小姨:說用得著她幫忙的時候,偏就來了事兒。說姨父還不定是真傷了假傷了,就是真的也活該,這一輩子把小姨拖拉得還輕啊。
母親越說越來氣,越說越不講道理了。我覺得這對小姨太不公平——總不能連家也不讓人回了吧?何況人家老兩口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何況人家也是兒女子孫一大家的人口。為了扯開母親的話題,我就又問小姨和那個有“蓮癖”的家夥的故事。
母親還是沒正麵回答,倒講了一個挺叫人惡心的傳說。說過去有個男人喜歡女人的小腳出了名,一個最受他寵愛的女人為了拴住他的心,有一天特意把自己的腳和裹腳布洗了一遍,沒想到這一弄,那個男人掉頭就走,從此再也不來了。人有時候就這麼賤。母親最後說。聽不出她指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實在不喜歡母親講的這個傳說,甚至有些反感。母親畢竟也是女人也是小腳,這種帶有侮辱性的語言從女人自己嘴裏說出來,叫人實在不舒服。
但也不好讓母親感覺到什麼,母親是病人,病人的言行舉止無論怎麼不對頭,都該予以諒解,何況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父親去世後,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很快就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最初我們兄弟姐妹輪流請假照顧,但時間長了,大家在單位上便都有了同我差不多的遭遇。孝心有餘,條件不足,精疲力竭之際,不得不共同商量一個妥善的辦法。
首先想到的是請保姆,但旋即又怕找得不合適,對母親服侍不好,同時又怕鄰居們說三道四,大家臉麵上不好看。此議一出即被否決了。
就沉默,就麵麵相覷。
接下來,就都想起了小姨。
卻沒有誰敢挺身而出,去鄉下請小姨。因為記憶中有許多對不起小姨的地方,而且這些年又一直沒來往。
還是母親說了話。母親說,好賴我是她姐,再說那些年咱們多少也幫襯過她,她總不能一點良心也沒有吧?
母親就是這樣,不管什麼事,說著說著就有了理兒。當然了,母親是病人。
你跑一趟,去叫你小姨。母親對哥哥說。就說我說的,她心裏要還有我這個姐,就立馬快來。
我和姐姐、弟弟們都長出了一口氣,隻有哥哥繃著臉。
第二天,我和哥一起離開家,他去接小姨,我回單位上班。
在火車上,我依稀記起了小姨的模樣,還有一件想來臉紅的事情。
那件事發生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好像“文化大革命”剛開始,在那之前,小姨幾乎從不到我們家來。我隻知道有個小姨住在四五十裏路以外的鄉下,姥爺姥姥早去世了,母親也就不再回娘家,因此姊妹兩個差不多也就斷了來往。直到那天小姨突然上門,我才知道母親和小姨斷絕來往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姨父曾當過國民黨兵,解放後一直被關押在監獄裏。
是哥哥把真相告訴我的。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在大門口正碰上哥哥匆匆往外走,對我說,壞了,小姨來了。
我說,這壞什麼,小姨又不是壞人。
咳,你不知道,小姨不是壞人,可姨父……呸……是壞人。
接下來,哥哥就把姨父的事兒說給了我。
我的腦袋當即就炸了。我那時是校革命委員會的學生常委,威風得很,上台發言從不用講稿,而且邊講邊來回走動著。結婚後我曾給妻子誇耀過當時的情景,妻子說:不叫人喜歡。如今想起來,那時的行為的確挺可惡。
哥哥那時比我還紅火。那幾天他所在的“革命組織”搶占了另一個組織的指揮部,滿城裏的大喇叭都轟鳴著哥哥勝利的演說。
小姨這樣的時刻來走親戚豈不是害人嗎?我問哥哥怎麼辦?哥哥說他也沒轍,不過他已經悄悄囑咐母親,盡快把小姨打發走。
哥哥說完就走了,留下我滿地打轉不知如何是好,就索性跑到護城河邊徘徊了許久。
太陽落山了,不得不回家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暗自盼望小姨已經悄然離去。
一進家門,我差點沒哭出來。小姨沒走,正在吃飯,身邊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和一個比我小的女孩兒。
小姨看見我,趕快站起身,親熱地叫著我的小名。那個男孩——我的表哥也啞著嗓子跟著叫了一聲,幾乎把我氣個半死。女孩兒則一直低著頭,飛快地扒拉著碗裏的麵條。
母親很尷尬很冷淡地站在一邊,隻說:“這是你小姨。”
我當初一定像避瘟疫一樣地躲開了小姨撫摸我腦袋的手,迅速地溜進了另一間屋。所以,記憶中僅存有小姨黑瘦的胳膊和手指,以及綴滿補丁的黑粗布褂子,再就是母親對小姨的竊竊私語——我躲在門後傾聽著——大意是讓小姨快吃快走,千萬別再讓我父親回來撞見。
之後,小姨很快和兩個孩子走了。沒跟我打招呼,母親也沒叫我。我也沒出那間屋。
平安無事了。我走出屋門,看見母親還呆呆地站在院子裏。母親看也不看我,隻低聲說:可憐那兩個孩子。
我當時想也沒想天那麼晚了,小姨帶著兩個孩子會去哪兒。直到晚上父親和母親吵架,怪母親送給了小姨什麼東西,我才知道小姨是實在受不了村裏的批鬥帶著兩個孩子逃出來要飯的。母親說: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妹妹。她就是要到生人門上人家也得行行好吧?難道你就狠心不讓我給她半點接濟?好賴我也是她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