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長夜守候——《天下回回》之八(3 / 3)

不睡了,給你娘烙點菜煎餅,明天帶著,你娘打在家就愛吃這一口。人越上年紀,越想老家的飯食。

我低頭看,果然火上支著鏊子,旁邊有一大摞煎餅和一盆豆腐韭菜餡兒。

我禁不住動了感情:小姨,你對我媽可真是……

咳,這有啥。你娘是有病動不了啦,要不然,這菜煎餅烙得才好哩,外酥裏嫩,顏色黃閃閃的,叫人一看就想吃。小姨邊說著,真就咽了一口口水。

我說小姨你可真是的,動不動就誇我媽,好像我媽什麼都比你強似的。

就是那唄。小姨坦誠地眨著眼。人呀,就是個命,都活在個前定裏哩。你看你媽這一輩子過的,你再瞧你小姨。唉,你小姨天生就是個苦命人,就這麼個伺候人的命。那些年過的啥日子不說了,好不容易盼到你姨父出來了,回家了,也老了。他也老了俺也老了,可他比俺歲數大,這不是,還得俺伺候他。

眼看小姨傷心起來,我趕緊找話彌補。我說小姨你的身體這麼好,這筆財富可是比誰都強呀。

嘁,小姨不以為然地說,這叫啥財富?光身體好有啥用?可不一定比別人活得長。再說了,你小姨不過就是個殼兒罷了,裏邊早就糠了,不定哪一天“撲哧”就癟哩。

這越說越沒法往下說了。得,幹脆趁機問問我早想知道的那幾件事兒吧。

小姨,你老說我媽為閨女時俊,可我媽又說你年輕時候可俏了。我試探著說。

別聽你媽的,她那是糟踐俺哩。

可我媽說你迷住過好幾個國民黨還有遊擊隊的官兒呢。

小姨抬起頭,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一個當外甥的說這話太離譜了。

我也自覺無禮,有些不安。

小姨卻緊接著又笑了,說,俺早知道你對你小姨年輕時那點事感興趣,你小姨不大和人說這些,兩個孩子也沒說過。你是咱家孩子裏邊最有文化最有出息的一個,小姨也就不再駁你的麵子了,今兒個就給你說說。可是先給你說好了,不過就屁大點事兒,可不像你媽說得那麼玄乎,更不是前些年人們傳說得那麼壞。說句老實話,不管啥事兒隻要不是親身經曆的,說得再天花亂墜,也免不了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此刻我又重新憶起那個夜晚,我覺得小姨這幾句開場白說得真是不簡單。我甚至認為這幾乎是對曆史的絕妙概括。

實際上,啥事兒都是從“七七”事變那年開始的。小姨說。

小姨說,那一年她才十六歲,我母親剛出嫁不久,大舅在遊擊隊上天天不著家,姥爺也無常了,家裏就剩下了姥娘和小姨。風聲越來越緊,說日本鬼子立馬就要打過來了,小姨和姥娘天天提心吊膽不知如何是好。

小姨說就在那時候,大舅有一天突然回來了。大舅那時候在遊擊隊上已經是有官職的人了,帶回來一頭驢,還有一個勤務兵,把姥娘和小姨一個驢鞍兜裏裝了一個,又在驢背上馱了兩床被窩和一點家產,就讓勤務兵趕著驢往幾十裏外的部隊宿營地去了。

你大舅可不是個東西了。小姨突然一改平平淡淡的口氣,憤怒地罵起大舅來。解放後他去外邊做了大官,俺那幾年受難為的時候他連封信都不給,生怕俺連累了他那點前途。

其實大舅和我們家也沒有什麼聯係,母親也僅僅知道大舅在外當著個什麼官兒。不過母親說起大舅來,口氣可跟小姨不一樣。我們家搬家以後,母親有一天碰上過去的老鄰居,聽說大舅家的孩子曾到老地方打聽過我們家,鄰居說不出我們的新址,大舅家的孩子也就走了。母親為此遺憾了好久。母親曾跟小姨說起過這事,小姨說,可能是來報喪的吧。把母親噎得立時無話。

接著再說。小姨又放平了聲。

小姨說,那一路全靠那個小勤務兵護送著,大舅不知在後邊忙乎啥,一直沒趕上來。後來天黑了,姥娘也實在太累了,就在一個村子裏找了戶人家宿下了。不想就有人報告了遊擊隊,就有一個駐村的遊擊隊連長來查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扣人扣東西,說不找到保人就不放行。幸虧小勤務兵機靈,出溜一下跑了,半夜裏在路上迎到了大舅。大舅一聽火了,立刻趕到村裏,找了那個連長。連長知道誤會了,不但趕快安排姥娘和小姨好飯好地方吃了住了,第二天還又專門加了個騾子,親自把姥娘、小姨送到了目的地。大舅看這人挺仗義,就找了當地名紳陪著,請他吃了頓飯。小姨說其實那個時候那個人就相中了小姨,走時私下裏給大舅提過。大舅當時說兵荒馬亂的,過過再說吧。

小姨說,過了一陣兒,大舅的隊伍要換防,她和姥娘不能老跟著隊伍跑,合計了合計,還是又回了家。可沒想到事情就那麼巧,有一天小姨正在門口買東西,有一支隊伍從門前頭經過,帶隊的竟就是那個遊擊隊連長。小姨說他也一下子認出了小姨,和小姨點了點頭。等小姨回家不大一會兒,他就去了。去了就讓小姨給他的部隊攤煎餅做飯。小姨這才知道,他已經投靠偽軍,升成營長了。

家裏就姥娘和小姨兩個婦道人家,小姨不敢得罪他,隻推托說不會做飯。那人說,不要緊,做成麵疙瘩也不要緊。說著話,他的手下已經弄進家好幾袋米。有啥辦法,小姨和姥娘隻得給他攤煎餅。從此,那人就不斷派人送米來,讓繼續給他的部隊攤煎餅。他自己也不斷地來,來了就給姥娘帶些好吃的。小姨和姥娘私下裏說,這要讓大舅知道了,非得出大亂子不可。可那時大舅帶著隊伍在外邊,兩個婦道人家有啥辦法。

再往後更沒法子了,那人開始差人叫小姨到他的營房裏去。小姨說他做人也倒規矩,隻是叫小姨坐坐就走。

我心裏驀地亮了一下。這就是母親說的那個大概有“蓮癖”的家夥了。我禁不住問了一句他的模樣,小姨說,人長得倒挺威風,大分頭,中等個兒,腳穿馬靴,身挎二十響的大盒子,還會武術,尤其是七節鞭耍得好。我在心裏暗自點了點頭,果然是個威風凜凜的漂亮家夥,我沒猜錯。

我又問那人的性格脾氣如何?小姨說這種人的脾氣還能小了?不過俺有時說句話,他倒也聽。

小姨說,有一次她碰上當勤務兵的本莊孩子在院子裏罰跪,她就為那孩子求情,那人出去,一翹下巴頦,饒了那個孩子。還有一次,小姨看到剛征去當兵的兩個孩子,大冬天的還穿著單褂單褲,就又在那人麵前說了句好話,他接著就安排人給兩個孩子做了棉衣。

再往後,八路軍打來了。小姨說那人半夜裏去了小姨家,讓小姨跟他走。小姨不肯,他當時拔出槍來就要崩了小姨。後來沒下得了手,一跺腳走了。

小姨說他走了以後,本莊人有去他駐地的,他隻要碰上就要問小姨的情況。聽說小姨過得不錯,哪回都咬牙切齒地說,回來後一定把全家人都砍頭。

沒等他再殺回來,八路軍就包圍了他的部隊。小姨聽人說,他當時藏到了梁頭上,人來人往都沒發現,八路軍就問房東,房東大娘邊說不知道邊朝梁頭上撅嘴,八路軍一下就抓住了他。

小姨說,八路軍抓住他以後,就給他剃了光頭,戴上銬子,押著到他駐防過的村子去亮相。小姨說,那天押他到村裏來,等小姨出門看的時候,已經走過去了。鄰居告訴小姨,說那人從小姨家門口過的時候,直朝門裏邊瞅。過去好幾戶人家了,還回頭往後看。小姨說,那以後,很快就給槍斃了。

我沒想到小姨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口氣會那麼平淡。這實在讓我猜不出小姨對那人到底有沒有一點感情,或者說,哪怕是好感。

小姨不知道我的心思,看我不說話,就又接著說。往後的事情就簡單了,那時候是“拉鋸”時期,村裏後來又住進了敵人的部隊。也怪了,又有一個副官看上了小姨。小姨這次是堅決不再和這種人有半點來往了。有一天半夜,這個副官跑去砸小姨的門,求小姨讓他進門躲躲,說有話和小姨說。小姨哪信這個,堅決不開門,說他要再不走,就喊人了。那人就離開了。第二天小姨聽說,他沒跑遠,就給抓回來槍斃了。原來他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共產黨。

小姨說這個人的死讓她難受了好長時間,她覺得他是死在她手上了。小姨說,那天夜裏如果給他開開門,讓他暫時躲一躲,找機會再跑出去,大概就不會死了。

小姨說,可能就是由於這個人的緣故,所以當姨父——當時姨父是又一支國民黨駐防部隊的連長——又相中她的時候,她勸姨父一是不要作惡,二是盡快想辦法離開部隊,如果能做到這兩條,就嫁給他。後來不久,這支部隊換防的時候姨父就在小姨的勸說下開小差留了下來,小姨也履行了諾言,和姨父結了婚。

沒想到剛解放,政府就查出了你姨父當過國民黨連長的事兒,就把他抓了起來,一判就是二十年。小姨說。

小姨說,就這些事,你小姨全倒給你了。說實話,連你小姨也弄不清為啥這些事兒都讓你小姨一個人碰上了。也許就是你媽說的,全是你小姨這個瘋瘋張張的脾性惹的。唉,誰知道哩。

小姨說完這話,開始收拾鏊子和菜煎餅。在這段時間裏,小姨什麼也沒耽誤,一大摞煎餅全夾上菜餡,全烙好了。

我則稍許有些發癡。我沒想到被母親渲染得千般風流的那麼一段隱情,竟是如此的平淡無奇。

別愣著了。小姨說,明天一早就走,還不快去睡會兒。還有,俺剛才說的這些事兒,別再給第二個人講了。

我點點頭,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回了屋。也實在累了,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聽見敲門聲,我才和哥哥醒來。小姨已經做好了早飯。表哥一家也下地了。我和哥哥喝著粥,吃著小姨昨夜烙的菜煎餅,突然聽小姨說:快吃,俺都收拾好了,早些走。

我和哥一下怔住了。你沒說一塊兒走啊,小姨。我倆異口同聲地說。

說啥,小姨說,抬腿走就是了。

那……姨父呢?我說,誰照顧姨父?

姨父又哼哼哧哧直說謙詞。小姨說,俺都合計好了,有你表哥表嫂照顧著,還有你表妹,也答應常過來看看,就行了。好在農忙也快過去了。

那……好嗎?我和哥哥囁嚅著。

有啥不好。說是為了俺姐,其實也是為了你們這些當子女的。你們工作重要,前途重要,鄉下人比不得。走吧,別耽擱了。快走吧。小姨說。

就這樣吧,你自己也好生著點兒。小姨又走到姨父床前說。姐姐年紀大了,咱倆歲數小,能幫上多少幫多少。往後有俺在家叫你嫌煩的時候。

快走吧,姨父說,這一陣累得你也不輕,去姐家享享福吧。

瞧這個國民黨反動派,就會說好聽的。小姨朝我們笑笑,帶頭出了門。

漫漫長夜中,病床邊的人

不停地哭泣

當晨曦來臨,這探病者

死了,病人

卻仍活著

原載《當代小說》199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