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她,覺得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接下來我告訴她:如果她要看書,隻能來圖書館看,不能帶回家去,這是閱覽室的規定。她聽後連連點頭:行,行,我來看,我來看。看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心還留在書庫裏沒出來。
第二天中午她又來了。往後,連續幾天都是中午來。她說她得賣完羊肉才能來。她說她文化水平不高,上完小學,爹就不讓她繼續念了。她說她特別喜歡看小說,可是回族題材的小說怎麼那麼少,有時她真想寫寫村裏的事。
她最後一句話讓我很慚愧!這幾年我一直想撲下身子搞點山東回族調查,可是不知忙了些什麼,至今也沒能實現這個計劃。我心裏一動:何不就從她們那個村子開始呢?
我把我的打算告訴她。她顯得非常高興。你啥時候去都行,她說,就跟我一塊兒走,晚上住在我們家,跟我哥一起睡,第二天一早再跟我一塊兒回濟南。
可是第二天她沒再來。第三天、第四天也沒來。我挺納悶,直到第五天我去買羊肉,才弄清了原因。原來她那幾天到圖書館讀書,都是給父親撒謊說羊肉賣不完所以晚回家的。幾天後,父親從跟她同行的夥伴那裏知道了真相,狠狠地訓了她一頓,嚇得她再也不敢晚回家了。不過,這不影響你去我們村搞調查,還是啥時候去都行,不要緊。她紅著臉補充說。
我很同情她。我從小有讀書癖,自然理解她的心情。記得我小時候也為書跟家裏鬧過別扭。我想了想,決定以我的名義借書給她看,每次買羊肉時交接。
她以這種方式讀了一段時間的書。可是後來又出事了。
那天她又來圖書館了,一見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沒等我開口,她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然後就掉起淚來。一邊掉淚一邊告訴我,她父親把我借給她的書給撕壞了,原因是怪她看書耽誤做活兒。其實我根本沒耽誤做活兒,他就是不喜歡我讀書,嫌沒用。她傷心地說。我一邊哄勸她,一邊告訴她,過幾天我一定去她們村一趟,為了搞回族調查,也為了跟她父親談談她讀書的問題。
可是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又參加職稱評定,又出去參加筆會,又調動工作,一直未能成行。每次去買羊肉,我都要為此給她解釋原因。時間一長,幹脆她也不問,我也不說了。
終於可以成行了。然而誰能想到,卻再也見不著她了。她死了。
幾天前我要出差去外省,打算回來就去她們村。出差前,我去買羊肉,還想順便同她約定去她們村的時間。就在那天早晨,她的夥伴們告訴我她不會再來了。她死了。她喝藥自殺了。至於她的死因,她的夥伴們都諱莫如深,不肯告訴我。
那天我沒買羊肉。那天下午我就乘車出發了。那天一路上我眼前晃動著的淨是她的影子。就是此刻,我一閉眼也能想起她喊“哥”時和在圖書館書庫裏的那副模樣。我現在仍舊出差在外,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是為什麼自殺的?
如果我是一個庸俗的作者,我會在這篇文章裏,為她設置這樣一個死因:她愛上了我,但後來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她絕望了,終於殉情自殺。
如果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作者,我會在這篇文章中,為她編造這樣一個死因:由於我和她的交往,她的同伴們先是跟她開玩笑,繼而給她傳閑話,最後幹脆造起謠來。謠言傳到了她父親的耳朵裏,傳遍了全村,她抵擋不住,終於含辱自盡。
可我不願這麼幹,我覺得她的死裏藏著一種更深層的悲哀,或者說是太多的愚昧。我覺得她真應該多讀點書,那樣也會使她的眼光能遠大一些,胸懷能寬闊一些,對自己的生命也會更珍惜一些。
明天我就要返回濟南了。我打算後天就去她的村裏。我還要搞我的回族調查,也許在她的村裏會把她的死因弄清楚的。
原載《當代小說》198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