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憋著氣回了家,一宿沒睡。第二天早晨拉上客又趕緊往大明湖跑,可眼見的還是孤零零那條上聯。心裏那個急那個氣呀!不拉客了!大中午頭兒,拉起車就回了家。也巧,一進街口正好碰上金二爺。這金二爺是咱禮拜寺街上的大戶人家,懂咱教門的經堂文,也通漢文的詩書。我急忙給他說了這事兒,求他出麵給咱中國人濟南人回族人禮拜寺街上的人出口氣,就差跪下求他也給我出氣了。可金二爺聽後,沉沉吟吟不答應。我便跟到他家裏求告,直到天黑他才終於答應試試看。”
“你猜怎麼著,金二爺還真對上了!這下聯寫的是‘偽為人襲龍衣合手即拿魑魅魍魎四小鬼鬼鬼停邊’。太棒了,不但句子上對仗工穩,意思上也針鋒相對。我拿著這下聯,感激得直想給金二爺下跪。可金二爺說話了:‘爺們兒,這下聯要真拿去對可就等於去送命啊!你二爺空有文才未得武膽,這事兒……’沒等二爺說完,我‘撲通’一聲朝西跪下了。我說二爺,咱回回家除了真主不跪他人,我不能跪您一跪,但我得謝您給咱中國人濟南人回族人禮拜街上的人長了臉出了氣。沒說的,這送下聯的事就交給我了。”
我記起來了,海五爺,您就是在講到這裏的時候,猛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當時您滿麵漲紅,目光灼灼,聲音洪亮。相信那一刻,您一定得到了最大滿足。您真像個勇敢出征的英雄。接下來,您的講述就一直沉浸在這種慷慨激昂的情緒中。
您說這個消息很快就在禮拜寺街上傳開了。您說全街的人都知道您要舍西得,都來為您送行,連阿訇老人家也為您的出征焚香開經,有些老少爺們兒甚至攜帶三丈六尺白布隨您前往,準備您一旦舍西得,立刻把埋體裹回。海五爺,您說到這裏激動得唇焦舌幹語音嘶啞。我急忙起身為您端茶。您兩手顫顫地接過茶,卻不喝,隻是定定地望著那茶水。我被您的情緒強烈地感染了,雖然急於知道結果,也不願打擾您的靜默和沉思。就在這時候,海五奶串門回來了,進門就說起街巷的一些事,您也就不再說話了。我望著您,覺得您好像特別累,便起身告辭了。過幾天我再來。海五爺,在門口我對您說。
如今我來了,您卻走了,海五爺。那天晚上離開您,第二天我就出差去了外地,一路上我都在想您講的那段傳奇般的經曆,一到目的地我就開始動筆寫。我想我曾依據您講述的故事寫過那麼多小說,為什麼不趕緊把您這親身經曆記錄下來呢?那一定是個比小說精彩得多的作品。我一邊寫一邊期待著趕快返回來,聽您把結尾告訴我。可我到底還是來晚了,您竟於五天前棄我而去。幸好還有海五奶來轉達您的口喚。
“你上次來,海五爺給你講過他的一些事情?”告別時,海五奶隨我一同從桌邊站起來,躊躇片刻,輕聲而又決然地說。
我點點頭。望著海五奶,望著這位伴隨海五爺度過大半生的老人和這間突然空曠了許多的小屋,心中又是一陣悲切。我說您一定要多保重自己,不要太多的去想海五爺。既然為主的口喚下了,就得隨著去,誰都是一樣的。
“我明白。”海五奶長歎一口氣,又沉默稍頃,說:“你海五爺讓我告訴你,上次給你說的那些事你不要當真。前邊說遭日本鬼子欺負的事都是真的,他沒有騙你;後邊說的對對聯的事都是假的,是他自己編的。你海五爺說,你是寫書的,可千萬別把它寫進去。”
記得那一刻我全懵了。有那麼一會兒,我懷疑這一切甚至包括海五爺的歸真都是一場夢。我幾近機械地跟著海五奶離開屋子出了院門,又穿過了長長的胡同。我倆誰也沒說話。我忘記了勸告海五奶早些回去,隻是癡癡地回想著海五爺那段真真假假的經曆或者說傳奇。
一陣涼風吹過,我感覺清醒了許多。隨之,海五爺那晚最初說的一段話清晰地在我腦中凸現出來。“這些年了,我一直都在琢磨,人怎麼才能活得有誌氣有血性有光彩或者反過來說怎麼才能死得有誌氣有血性有光彩,免得到老窩囊死。”海五爺!我在心裏悄聲呼喊著。我想我已經完全懂得了您杜撰那個對聯故事的真意了。盡管您在臨終時決然推翻了那個神奇的虛構,但您畢竟在那個化終生屈辱、痛苦為瞬間揚眉吐氣的故事裏,獲得了如同抗日英雄海文和一般慷慨激昂的心路體驗,完成了您所渴望的壯麗輝煌!
海五奶一直把我送出了胡同。“有空再來吧。”她說。可我分明聽出了另一句深藏在心裏的話:“以後還來嗎?”望著海五奶飄拂的白發和深陷的雙眼,我多想把我剛剛獲得的關於海五爺的那些奇異感受細細地說給她聽啊,可海五奶似乎並不存在過多的期望,隻一停,便轉身顫顫巍巍地回去了。
“海五爺四十日的時候,我來陪您給他老人家走墳啊。”我說。
原載《當代小說》198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