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中輝煌——《天下回回》之六(2 / 3)

不,我能體會到您的心思,海五爺。如果說那天晚上我聽您講到這裏隻是很感慨,那麼眼下,我覺得我是真正懂您了。當然,如果剛才海五奶不把您臨終前非要對我說的話告訴我,我肯定還不會這麼深刻地理解您。一顆老人的心,一顆受過欺負並且終生不忘此辱的老人的心,不是年輕人可以輕易理解的。此刻,我想象著您這一輩子心裏該是多麼苦惱,想象著您每次見到那些窮羔子日本人的憋氣和仇恨,我甚至能聽到您的人力車碾在濟南大街上的隆隆聲和其中強忍著的無邊憤怒和羞愧。是的,咱們回回家就這個血性。從您老一輩就是這樣,您的老爺爺曾是兩榜進士,做過外縣的知縣。那個縣早年出過撚軍,可到您老爺爺做知縣時,朝廷下了聖旨並發了一個撚軍的黑名單,欽令按冊斬草除根。您老爺爺想,當撚軍的都是饑民,都是逼上梁山的,況且他們的親屬後代又有何罪可論!若奉旨行事,於心不忍,主亦不容,思忖再三,終於放了一把火,把黑名單和縣大印一起燒毀。做官燒了印,自然是大罪過,黑名單上的人都幸免於難了,他卻被一抹到底成了平民百姓。

那天晚上,我本想拿您先人的義舉來安慰您的,海五爺。可沒等我開口,您便又說起了另一個故事。您知道嘛海五爺,我就是為那個故事而來的。我出發回來一下火車直奔您家就是為了聽那個故事的,卻想不到您已經歸真五天了,更想不到我所需要的那個故事結尾竟會是海五奶剛剛告訴我的那樣。此刻,重新回憶那晚您的神色、談話尤其是最後那個故事,禁不住悲哀惘然。難道那時您已預感到歸真見主的時刻正在悄悄地臨近嗎?

“好在後來有了一個機會,才總算出了這口氣。”那晚您沉默片刻後繼續講下去。現在想來,在那片刻的沉默裏,您一定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這在您是確實需要勇氣的,就像臨終前您終於把真相告訴我也需要勇氣一樣。

“你是寫書的,該明白窮羔子日本人侵略咱中國,不光是用槍用炮,在文化上也總想壓咱一頭哩。有一陣,大明湖北岸的北極廟突然來了個窮羔子,整天在廟裏逛悠,得空就和道長談詩論文裝斯文。別說,他中國話說得還真不錯。可道長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三來兩去就看穿了他的肚腸。當時北極廟大殿的神像旁供奉著一尊風磨銅塑的龜蛇二將。蛇繞著龜龜馱著蛇,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有味道哩。都說這龜蛇二將夜裏會發光,還說大閨女小媳婦們隻要摸摸二位將軍的頭,就能變得心靈手巧。所以,都知道這是北極廟的鎮廟之寶。道長早就看出這個窮羔子是在打龜蛇二將的主意哩,就在一天夜裏,叫上幾個心腹小道士,把龜蛇二將偷偷埋在了大殿後的牆角裏。從那以後道長就一天天吃睡不寧,麵黃肌瘦,最後幹脆臥床不起,直到日本鬼子投降那年,又把龜蛇二將請出來,才漸漸恢複了健康。這當然是閑話了。我又扯遠了。”

我想您這是有意的,海五爺。也許您正是利用這東拉西扯的時間,來構思和完善您的想象。它在您心中存在絕非一天半天了,至少陪伴您度過了大半生。海五爺,其實您正做著一件被一般人認為是自討苦吃的事情,不會有多少人理解您。對誌氣對血性對光榮的崇尚和渴望不是人人都有的。血液不同,自然也就談不上理解,這是斬釘截鐵的規律。然而,我卻情願在這淺薄與無知每況愈甚的今世,無數次地重溫您的激動與輝煌。

“那窮羔子一發現龜蛇二將沒了蹤影,就變了臉色,轉彎抹角地找道長詢問。道長自然也要裝出一副著急的樣兒。最後窮羔子氣急敗壞,聲稱要用對聯同道長打擂台。說你們不是號稱‘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嗎?今天我倒要領教領教。我出一句上聯,若三天之內無人對出,我就把曆下亭上的對聯給砸了。”

“第二天,窮羔子還真寫了個上聯拿到北極廟,就貼到廟門一邊,著兩個同類持槍把守。你猜那上聯寫什麼?寫的是‘張長弓騎奇馬單戈為戰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別說,還真他娘的有點道道。”

“這上聯一貼出,整個大明湖就‘炸’了。可是,一般平頭百姓心裏憋氣著急沒有文化白搭,那些遊湖觀景的文人墨客即使能對上也沒那個膽量,廟裏道長雖敢夜間行事卻不敢白天硬頂硬撞。那天我正好送客人去大明湖,見到這般情景又想起受的窮羔子們的欺負,心裏頭火冒三丈,但也無奈。雖然小時候沾爺爺的光喝了一點墨水,可到底上不起學,就肚裏這點貨是無論如何也上不得陣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