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跳下桌子,朝裏間屋走去。
這所中學是這個回族鄉的最高學府。這個中學圖書室也是這個回族鄉唯一的書山學海。當年他剛來到這個中學的時候,這個圖書室還蹤影全無,可是不久以後,學校就開始籌劃建立了,並讓他在任課之外兼任圖書管理員。他至今仍還記得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學校的老師們都明白是因為他年輕他剛來好調撥,才把這個多出力不多拿錢的活兒分給他的,可是那一刻他的心裏卻驟然騰起了一般奇異的震撼和感動。他覺得這顯然是真主對他的慈憫。他不相信這是巧合,這件事偏偏落在他的頭上絕不是巧合。他確信這是真主在給他機會,好讓他贖清自己的罪愆。
從此,他除了上課,就把全部心血都用到這個圖書室的建設和管理上了。泥土地太濕圖書發潮,他自己想方設法把兩間屋全打成水泥地。書架子不夠,他拿出自己的錢買茶買煙請木匠,最後終於把書架擺滿了屋。至於在書上花的錢就更沒數了。他把這一切都看成是在獻身是在贖罪。每當置身於這兩間小平房裏,置身於這三萬冊書刊中間,置身於借書讀書的孩子堆裏,他的心裏就會咕嘟嘟冒出一眼清泉,那因罪愆深重而終日火燒火燎的心也就會清涼片刻。他深深地渴望著有朝一日這顆心會獲得永遠的清涼。
可是,最近一個時期,他突然痛苦地預感到這一天不會來臨了。他發現這兩間圖書室早晚又要毀在他的手上。不是被他毀掉,而是在他的手上眼睜睜看著被別人毀掉。他感到一場新的劫難正降臨在書和讀書人的頭上。困難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可他毫無辦法。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延緩這兩間屋的厄運。隻要他還幹一天圖書管理員,他就要拚上全力保住這三萬冊書。
他在一排書架前停了下來。他望著晾在書架上的一本本濕漉漉黃乎乎的書,心裏一陣陣揪心的疼痛。他早就給校長說過多少次了,說這屋該翻蓋了,再不翻蓋這一屋子的書就會全變成爛煎餅湯了。可是校長一直答應卻一直拖著不修。他明白學校裏沒有錢,也就不好老追著校長的屁股催。看來還得我自己想辦法。自己想辦法吧!他琢磨著,老婆口袋裏還有點錢,那是她打算買縫紉機的積蓄,可以做做工作讓她先拿出來用用。另外還可以找鄉裏萬元戶商量商量,看他們能不能資助一點。可誰料到還沒等他把老婆和萬元戶們的工作做通,那場雨就那麼突然那麼狂暴地澆下來了。那天夜裏,等他不要命地跑進學校來的時候,這兩間屋頂已有好幾處漏了。他沒有辦法隻好把雨衣脫下來,把屋角的幾塊塑料布找出來,蓋在那幾排挨澆的書架上。然後再把淋壞的書放到幹燥的地方。他在這間屋裏整整忙活了大半夜。第二天晚上,他就把鋪蓋搬來了,就睡在辦公桌上。他怕說不準哪一會兒再來上一場大雨,再把屋頂澆出幾個窟窿,真那樣,這一屋的書就徹底完了。
他拿起一本書小心翼翼地試著揭一揭書頁,隨即搖搖頭歎了口氣。書頁都好幾頁好幾頁地粘在一起,揭一頁就會扯壞好幾頁。完了,這幾十本是完了,即使能保住幾本,晾幹以後也保證是又黃又脆再不能借閱了。這都是我的過錯啊。他扶著書架閉上眼睛。我早該另想法才是。我早就知道學校沒有錢,就早該想辦法才是。現在老婆已經答應這幾天就把她的積蓄交給我了,班裏的孩子們也自願動員家長幫忙並且四處尋找殘磚頭破瓦塊幫我備料,可是這一切都救不了這幾十本書了。而且……他猛地咬住嘴唇,而且能不能救得了剩下的這些書也懸著呢。他猛不丁又想起了校長早上的那一番話,禁不住腿一軟脊背靠到了書架上。
校長今天早上來轉了一圈。
學校決定翻蓋屋頂了。校長說。
太好了!他高興得手足無措。有錢了?學校有錢了?他接著又問。
錢就從這些書裏出。校長說著,一邊把眼睛轉到附近一棵大樹上。應該跟你商量商量,可是,學校已經做出決定了,商量也沒什麼用了。學校決定把這三萬冊書減價賣給縣圖書館,然後用這錢翻蓋屋頂。
什麼?您說什麼?賣書?可……書都沒有了,還翻蓋屋頂幹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翻蓋以後不再做圖書室用了。老校長仍舊盯著那棵大樹,樹上有隻小鳥,他好像在跟鳥說話。我剛在縣裏聽了個會,現在都提倡搞第三產業,提倡經商,提倡自己養活自己了,咱也得更新觀念。咱們就把臨街的教室和這兩間屋調換一下,然後在那兩間教室裏開個門麵做點小買賣,老師們的手上也可活絡活絡。
他給徹底驚呆了。他沒想到老校長轉來轉去就是為了給他說這番話。這幾年,這個回族鄉的學生考學的越來越少,退學的卻有增無減。學生們都被自己的家長逼著宰羊剔骨賣羊肉去了。前幾天老師們在一起議論此事時,校長還說,咱們這個有著經商傳統的民族,確實是又淳樸又勇敢又會做買賣,可就是在文化教育方麵往往眼光不那麼遠大,這對於整個民族素質的提高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作為一個深深熱愛自己民族的教育工作者來說,千萬不能再忽視這一點了。他記得校長說這番話時顯得那麼痛苦,那麼激昂。可是才幾天的工夫,怎麼就一下變成這樣了。就因為去縣裏聽了個會嗎?這就是觀念更新嗎?那一刻他百思不得其解,真想扯開喉嚨喊兩聲。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這沒什麼意思。就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他也沒跟老婆說。他怕她不再把買縫紉機的錢給他了,他還期望著校長改變主意。
直到現在,我也還在滿懷期望地等著校長改變主意呢。他伸出一隻手扶住書架,慢慢站起來。我沒說話,可是他知道我不同意他那個搞法。今天我想了一天我想還是得去找他談出我的看法,我要把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講給他聽,我要把我二十年來的煎熬講給他聽,我要把街上人對我的鄙視父親對我的驅逐講給他聽,我要把我來這所學校的真正原因講給他聽。他從書架裏轉出來,慢慢走到門口,慢慢在門檻上坐下,慢慢把眼光投出去,投得很遠很遠。他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條街,他看到街的中段有一個關著黑木門的小院兒。他把那黑木門輕輕推開,往裏走幾步,就來到一間有兩層台階的小屋跟前。他知道小屋裏睡著兩個古稀老人,可是他不敢再邁上台階更不敢伸手推門。爸……他的心裏一陣抖顫。媽……他的心裏又一陣抖顫。他猛一下抱住頭,眼前頃刻間又出現了二十年前那堆熊熊燃燒的大火。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一個砸爛一切的運動風起雲湧,迅速蔓延全國。禮拜寺街當然也不能幸免。就憑著那座古裏古怪的清真寺和從那裏麵溢出的典型的宗教氣味,就立刻吸引了紅衛兵造反派們的革命視線。但是漢族闖將們出於對這座建築以及擁有這座建築的回族人的神秘感和敬畏感,一時摸不清就裏,也就一直遲遲不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