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罪愆——《天下回回》之四(1 / 3)

黃昏時分,兩個老人從醫院回到了禮拜寺街上。老頭是街上的四個後生小子舉著吊瓶用擔架抬回來的。老伴則滾動著兩隻小腳,前後張羅。

是醫生讓抬回來的。醫生說天氣越來越熱了,再這麼躺下去就是受罪了。醫生說著,一邊掀起老頭的身子,把他屁股上的褥瘡指給他的老伴看。回家吧,醫生說,走的時候再吊上一瓶血漿,回家就能再維持個一天兩天。年紀也不小了,好賴再看一眼那個住了一輩子的家,然後——年輕漂亮的女醫生做了一個很優雅的動作——然後就讓他自己閉上眼算了吧。

醫生說這些話的時候,老頭一直閉著眼睛,肋骨分明的胸脯微弱地起伏著。他聽不見醫生的話,他已經這樣昏迷了整整一上午了。那一刻,老伴注視著他那凹陷得很深的太陽穴,心裏明白自己的老頭確實是不行了。回回家都懂這個。自古以來,咱回回家就懂得鼻歪腳軟太陽穴凹下去是病人病危的預兆。隻是,老伴想,隻是這個醫生丫頭說話太輕易了。要是你自己的老人,你也會這麼輕輕易易地說嗎?老伴低下頭,不看女醫生,也不說一句話。女醫生走後,她環顧一圈病房裏其他病人們的臉,托大家幫著照看照看老頭,隨後離開了病房。下午,四個後生小子就來了。

天挺黑挺黑了,老伴才想起該打開屋裏的電燈,隨後在老頭的腳邊兒踡縮著躺下了。就迷糊了一會兒,緊接著又一骨碌爬起來,俯身看著老頭。老頭兒不知是什麼時候睜開了眼,這會兒正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頂。她給嚇壞了,急忙再仔細看,待看到瘦弱的胸脯仍在微微起伏,才鬆了一口氣。她稍許有些後悔,後悔沒讓那些後生小子們留下一個來。剛禮完沙目那一會兒,街上的老少爺們兒來了不少,連阿訇老人家也來了。他們走的時候,都要讓自己的孩子留下來陪她,她都謝絕了。她說孩子們明天還都得上班,別再勞累他們了。她說,老頭今晚不會有事兒,有事兒她就招呼街坊們。“其實那會兒我的心思恰恰相反,我恰恰是覺得老頭今天夜裏可能就不行了。我是想單獨和他待下這一夜來,也許,今生今世就這一夜了……”

“喂,回家了。”老伴盯著老頭的眼睛,輕輕說,那樣子就像是在叫醒一個酣睡的孩子。

認出來了嗎?老伴又說。這是咱自己的家呀,你回家了。你看那不是你那把椅子嗎?看見了嗎?就在那兒,你的椅子。老伴俯過身,把老頭的臉偏一偏,對準屋角一把黑紅顏色的椅子。那是老頭最喜歡的一把椅子,往日起床後就坐到那把椅子上喝茶。喝很濃很濃的綠茶。

老頭的眼珠動了動,喉嚨裏也咕嚕一聲。看來血漿又起作用了,老伴看一眼懸掛著的那大半瓶鮮紅的東西,不過也就管那麼點用,每次都隻管那麼點用,然後慢慢地就不行了,就會昏迷過去。她歎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走進廚房。

在廚房裏,老伴拿出一個雞蛋打到碗裏,又挖一勺煉好的羊油塊兒加進去,攪和得很均勻了,再用開水把它衝出一骨朵一骨朵的花兒來。這是老頭最喜歡的喝法。可生病以前老頭可舍不得天天這麼喝,每個星期也就主麻那天過節似的衝上一個。後來病倒了,醫生說再不加營養這老頭就枯死了,老伴才自作主張,每天給他衝一個。老頭倒也沒再說什麼,滿滿一碗雞蛋花兒,開始還喝個小半碗兒,後來隻喝幾勺子就咽不下去了。老伴小心翼翼地走出廚房走近桌前,把碗輕輕放下。不過老頭子還不像有些人,就為了心疼那兩個錢。老頭子把節省下來的錢都給寺裏了,每月他都多多少少要給寺裏一點乜貼。他是在贖罪,為他自己為老伴更為另一個人。這一點老伴心裏最明白。想起那另一個人,那個孽障,老伴心裏禁不住一陣撲騰。她真想再給老頭提提那件事,但想想還是忍住了。

老伴舀起一勺雞蛋,用嘴唇試試,然後把勺子放到老頭嘴邊。好一會兒,老頭才哆哆嗦嗦地把嘴張開一條縫隙,但是牙齒卻還緊閉著。老伴試著往裏喂了一點。這一點在嘴邊停也不停就咕嘟嘟順著嘴角流進了脖子,隻有一星星雞蛋花兒呆愣愣地掛在嘴唇上。老伴又試著喂了幾下,全都是這樣。老伴心裏一酸,幾滴眼淚驀地從眼角滾下來,落進了碗裏。你……你這個死老頭子,都是你自己硬強……硬強成這個樣子的。你……你幹嗎要那麼強啊,街坊們都知道你的心了,真主恐怕也早恕饒了你、我和那個孽障了,可你還是折騰自己。二十多年了,鐵漢子也垮了,何況你這把老骨頭;何況家裏家外的重活兒都得你來幹;何況還得省吃儉用擠巴出那份贖罪的錢來;何況你再也不敢和街上的老哥們兒爺們兒搭話,隻孤零零一個人死囚似的縮縮著。孽障啊,這都是為了那個孽障啊。老伴長歎一聲,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

要不……還是讓……讓他……那個……回來一趟?老伴終於把這句話又說了出來。她直瞪瞪地盯著老頭兒,老頭兒臉上毫無表情。她以為老頭兒沒聽見,就想再放大聲重複一遍。剛要張口,卻見老頭兒的眼皮皺皺巴巴地又聚到了一起。她又歎一口氣,她料到就會是這樣的。

老頭兒是春天病倒的。從病倒的那天起,老伴就一直試探著這句話,讓他回來一趟吧?她說。可每次除了受老頭的訓斥,就是挨他的白眼。後來,老頭連瞪眼的勁兒也沒有了,就幹脆把眼閉上,就像這會兒這樣。主啊,我該怎麼樣才能說動這個老強頭啊!

月亮走到天中間了,院子裏明明的。隻是四下裏太靜了,靜得人心發慌。都睡了。街麵上毫無聲息,街上的人都睡了,你也睡了嗎?兒子!她把眼睛又緩緩投向遠處。兒子!你這個作孽的孽障呦!她無聲無息地用嘴唇囁嚅著這兩個字。稍頃,她把眼光收回來,凝在大寺的喚禮閣上,於是,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重又在她眼前燃燒起來。

這時候,幾百裏外的一所鄉辦中學裏,有一個人從夢中醒了,他在夢中聽到了父親的咳嗽聲。他醒來以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到門外邊看看。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止住這個念頭。他心裏明白,不管那咳嗽聲有多真切,也隻是個夢。父親是說什麼也不會到這裏來的。

他卻就此睡不著了。他看看窗外,又瞅瞅屋頂,從辦公桌上爬了起來。看來今天夜裏還是不要緊,還不會有雨。他想。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但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圖書室嚴禁吸煙!這是他親自做出的規定。他一兼任這個圖書室的管理員,立刻就把這條規定貼到了牆上。他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得火災再也見不得燒書了。二十年前,他親手點燃的那堆大火,已經把他燒幹烤幹煎幹熬幹了,至今他還不得不承受著那火獄般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