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罪愆——《天下回回》之四(3 / 3)

就在這時候,禮拜寺街上的一個後生小子揭竿而起了。後生小子那年二十幾歲,是個小學教師。那個時代,二十幾歲的人哪有甘於寂寞的,何況還有人當麵嘲笑他和他街上的人是什麼樣的善男信女,又有人鼓動他起來自己解放自己,也有人揮起大巴掌給他做出一個個示範性的動作。他受不了了,他就起來了,他就又清醒又糊塗地率領起自己班上的娃娃們,敲鑼打鼓紅旗飄飄軍號響,在大街上風卷而過,直奔清真寺而去。街上的人們先是好奇,繼之震驚,後來就有好多人悄悄跟在後麵,看這個孽障要造什麼樣的孽。

後生小子和他那班三年級的娃娃們頃刻間就闖進了大寺,他們一邊喝令阿訇們站出來準備遊街,一邊迅速把藏經室打開。一時間,積存數百年的《古蘭經》珍本和寺內文獻,乒乒乓乓全被扔到了院子裏。那一天,陽光燦爛,典籍上的金字放射出道道光芒。那一刻,四周一片寧靜,無論是那些娃娃還是圍觀的人都被這些高貴、精美而又帶有神秘氣息的典籍給鎮住了。隻有那個渾身脹滿了衝動的後生小子一如既往,手舉燃燒著革命信仰的火柴,向著另一種信仰發起了進攻。

突然,一個老人風風火火地趕進大寺,穿過人群,直奔後生小子,劈臉就是一巴掌,然後老人又直撲剛剛點著的那堆火,拚命從裏邊往外扒拉經書。但是後生小子隻是愣了一愣,緊接著就清醒過來,就讓娃娃們把老人拽到了一邊。老人百般掙紮也掙不脫那幫小孩的纏繞,最後,他猛地跪在地上,淒厲悲愴地大聲喊起來:上有真主慈憫,下有各位鄉老作證,從今往後,這個畜生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了。喊罷,老人就昏了過去。

那堆大火整整燒了一下午,濃烈的焦紙味兒經久不散。

而在後生小子和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心裏那場大火則根本就沒有熄滅過。二十多年間,它像火獄一樣,一直烤灼著他們的心。

那個後生小子不但從此再也進不了自己的家門,連從禮拜寺街上走過也漸漸膽怯了。那些投射來的眼光足以像那場大火一樣燒毀他。幾年之後,他終於不再存任何獲得原諒的幻想,主動報名參加了支援少數民族地區的教師隊伍,到一個回族自治鄉執教。開始在一所小學,不久調入鄉辦中學,又不久就在本地成家立業了。他曾經給父母親寫過多少封乞求寬恕的信,但一概沒有回音。他也曾多少次想答應老婆孩子的要求,帶他們去見公婆和爺爺奶奶,但一想起父親的誓言,他就不得不趕快打消這個念頭,他知道父親的誓言是永不會變更了,因為那是向真主和街上的所有人發出的。

起風了,風吹得整個禮拜寺街颯颯直響。老伴發現老頭兒不知啥時候又睜開了眼睛。她坐在旁邊,不敢驚動他。她仔細地端詳著,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凝神回憶往事,又像是在側耳傾聽街上的動靜。難道……老伴心裏忽的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她的心隨之怦怦急跳起來。誰知道呢,人都說鳥要死的時候聲音叫得特別可憐,人快死的時候再狠再硬的心也會變得軟一點好一點。難道老頭子就到了這一步了?也許他在歸真之前終於寬恕兒子了?主啊,你就讓這個強老頭子見你之前軟軟心吧。老伴狠狠心,終於又說出了那句話:

讓他回來一趟吧!

話音剛落,老伴看到兩滴混濁的老淚,從老頭兒的眼角緩緩流了出來。老伴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下伏在老頭兒胸前,嗚嗚痛哭起來。你答應了?老頭子你答應了?你真的答應了?

那個人又回到了辦公桌旁。他靠在桌邊默默地待了一會兒,然後一抬腿爬上桌子躺了下來。他又聽見了父親的咳嗽聲,而且隨著這陣咳嗽,父親一下子站在了他的眼前。他不願睜開眼,他寧可這樣和父親相聚一會兒。不過他的心裏卻有一絲不安驀地閃過。他聽人說過,父母和孩子之間往往有一種解釋不清的現象,不論是哪一方遇到不幸或是死亡,另一方不論相隔多麼遙遠也會立即感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這種現象叫心靈感應。他一邊忐忑不安地想著,一邊就覺得睡意一陣陣襲來,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他剛剛睡著,雲就不知從哪裏悠了出來,並且越積越厚,越積越黑,越積越低,終於,忽地一下子,暴雨瓢潑一般直澆了下來。

第一批雨點就砸進了那個人的夢中,他一激靈馬上醒了過來。他幾步奔進裏間屋,仰起臉緊張地審視著屋頂。還好,稍稍鬆了一口氣,沒出現新漏雨的地方。可是還沒容得一絲笑容浮上他的臉,一聲輕微的滴嗒聲就像*一樣在他耳邊轟然作響了。他恐懼地盯向發出聲音的那個地方。媽的,他小聲罵道。屋裏同時又出現了兩處、三處……好多處漏雨的聲音。完了,他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下。完了,他一邊在心裏絕望地喊著,一邊朝那些地方奔過去,往書架上搭塑料布。最後一塊塑料布也用完了,他又跳到辦公桌前拽下自己的床單,可是屋頂還在繼續出現新的漏洞。完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我老婆身上了。要是她這一會兒醒過來,能想起我囑咐她的話,趕快組織一些人來,可能還會少一點損失。快來人啊!下雨了!圖書室要完了!快來人啊!救命啊!他跑向門口放開喉嚨大喊起來,但是嘩嘩的暴雨把他的聲音全壓住了。麵對肆虐的大雨他呆了一會兒,又回過頭愣愣地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眼裏慢慢流出兩行淚水,然後,他瘋了一般地衝到幾個書架跟前,扯下幾塊塑料布,回過頭就衝進了院子裏。風和雨狠狠嗆了他一下子,他略一停頓,立刻又跑起來。他搬來了早準備好的梯子搭在牆壁上,手拿幾塊塑料布就往屋頂上爬。他幾下子就爬了上去,他頂著風搖搖晃晃地站在屋頂上,一塊一塊地把塑料布展平蓋上。可是風太大了,把塑料布吹得飄飄搖搖,有幾塊幹脆就給刮跑了。

到最後他手裏隻剩下了一塊塑料布,他一咬牙,剛想連人帶塑料布一同趴到屋頂上,一陣風忽地刮過來,把他卷下了屋頂。

那天夜裏,禮拜寺街上沒下雨。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鍾,一個後生小子從街上徑直跑到電信局,往一所鄉辦中學發了一封電報。電文是:父病故速歸。

原載《新疆回族文學》198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