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倫之痛——《天下回回》之三(1 / 3)

走進禮拜寺街街口的那一刻正是黃昏時分,沉沉的暮氣和著這條街道所獨有的氣味在街麵上彌漫流溢著。一年多沒回家了,我想。自從母親的周年忌日過後,你就再沒回來過。要不是這次出發,要不是你也有了兒子,你恐怕還不會想起父親想到回來。我的心裏一陣愧疚。我發現我第一次為了父親在狠狠地責備自己。我倒換一下手裏的提包,急急朝家走去。

就在那一刻,我看見了父親。

父親沒有看見我。父親從我們家的小院走出來,往右一拐,直衝清真寺走去。我抬頭看看天色,明白是禮沙目的時辰了。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想起這次回來的目的,心裏一陣慌亂。我想叫住父親,猶豫半天,又止住了這個念頭。我突然意識到我臨來前的所有想法都太簡單了。很有可能我的所有想法都難以實現。難啊!我喘一口氣,讓心跳慢慢平緩下來。一旦麵對著父親,你就感到所有的一切並不是那麼簡單了。男人之間的情感交流本來就不那麼容易,何況你從小就沒在父親麵前撒過嬌調過皮;到劇團當演員的十幾年裏盡管遠隔幾百裏也沒直接跟父親通過一次信,都是通過給哥哥姐姐們的信轉達問候,有時幹脆就忘了帶上句問候。現在,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突然要麵對麵地跟父親說我錯了爸爸,我和姐姐哥哥們都錯了我們對不起您,現在我才理解了您在我也有了兒子也做了父親的今天我才真正地理解了您……確實是太難了。

那麼又該怎麼辦呢?難道仍舊像過去母親偶爾不在家的時候那樣,爺兒倆隔著一個小茶幾坐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就著一壺茶寒暄上幾句什麼或者幹脆什麼也不說就那麼泡它一晚上,然後各自躺下睡覺,讓那可恨的疏遠永遠地橫亙在我們中間?不,再也不能那樣了!再那樣下去我會後悔、愧疚一輩子的。那麼,我又深深地喘一口氣,那麼就等父親從寺裏回來以後再說吧,也許到時候總會有突破的契機。

爸爸,等您回來……我默默地盯著父親的背影,胸腔裏陡然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也許這就是兒子對父親應有的那種感情?父親是真瘦真矮,那麼瘦那麼矮還駝背。這肯定是當年挑著擔子串街走鄉賣茶葉留下的隱患。當年您串街走鄉賣茶葉時該有多苦多累,爸爸。您肩上挑的不是茶葉,是一家妻兒老小的生計啊。這都是我剛剛想到的,爸爸。過去我是從來也想不到這些的。我暗暗地緊咬一下牙關。等您回來吧,爸爸,等您一會兒回來後我將想盡一切辦法突破我們之間多年來的疏遠和冷漠,告訴您我這些天來的愧疚。我將生拉硬拽好說歹說無論如何把您搬到我們家去住,我將盡最大的努力讓您的晚年幸福愉快。原諒我吧,爸爸,原諒我快三十歲了才想到這些。也請您幫助我吧,爸爸,給我勇氣,給我時間,讓我把這一切都說出來。

父親的背影消失在清真寺大門裏了。我又抬眼望望天色,太陽落山了,禮拜就要開始了,我想。我抬起腳緊走幾步,進了家門。

“回來了?”對門的海嬸迎著我說。

“回來了。”我的聲音很低,而且明顯地不自然。

“該有一年多沒回來了吧?劇團裏忙啊?”海嬸和藹地笑著,可我能察覺出她話裏藏著的責備。您是在責怪我呢,海嬸。我知道你在怪我一年多時間不回家一次,把老父親給忘了。

“你爸爸去寺裏了,門沒鎖,快進屋歇著吧。”海嬸忙著收拾門前的爐子去了。

我點點頭,輕輕推開門。

屋裏很暗很暗,我注意了一下,發現所有的窗簾都閉著。我把提包放下,打算上前把窗簾全部拉開,但想了想,又停下了。我想起有次春節回來探家,父親早早就打掃了房子。我那時剛去劇團不久,自認為很高雅很現代,看到滿屋滿牆的山水魚鳥畫覺得太俗氣,就當即上街買了一批其實並不高雅也不現代的油畫把父親的精心布置掃毀得一幹二淨。父親當時什麼也沒說。可是從那以後,每逢春節,父親都是把牆壁刷得幹幹淨淨,卻不貼一張畫,隻等我回來布置。

你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之常情不理解老人心意自以為了不得的渾小子。我站在屋中間,一邊想著那事兒,一邊狠狠地罵著自己。我覺得心裏真難受,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顫抖著通過全身。

“這老頭子,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裏,窗簾也不拉,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沒人知道。”海嬸在她的門口大聲嚷嚷著,“有一次他整整一天都沒開門,我心裏直犯疑惑。推推門,裏邊插了,又使勁敲了半天,他才從裏間屋走出來。我問他這一天吃飯了沒有?他說忘了。我又問他大白天插的什麼門呀?他說反正沒人來。你說你爸爸這個老頭子怪不怪,晚上出去不鎖門,大白天在家反倒要插門。唉,人老了,毛病真是越來越多了”。

我的心裏一震。我沒回頭看海嬸。我沒有臉麵回頭看海嬸,也許……我試著猜想。也許這兩種現象都出自於一種心情。在家插門是賭氣,出去留門則是暗懷希望,二者都出自於期待呀。爸爸,您這是盼著我們回家來呀。我知道姐姐哥哥他們雖然離家近,也不會經常來,他們跟我一樣,對您有著一種說不出的疏遠和冷漠。您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兩間屋裏,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自己說話自己看電視自己睡覺,沒有一個孩子來看看您。

其實,父親退休以後,一直就是這樣的。我慢慢坐到床沿上,兩眼茫然地盯著對麵的牆壁。即便是母親在世時,父親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時,我們兄弟姐妹們常常來家團聚,但我們都不是衝著父親來的。父親也明白這一點。所以,每當我們團坐在母親周圍暢懷說笑時,父親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另一間屋裏喝悶茶。到了晚上人多床不夠時,父親又會一言不發地出去找宿。

您一直是孤獨的,爸爸。然而您卻從不責怪我們。您覺得對不起我們,您覺得我們有理由把您拒之門外。可是您錯了。爸爸,您錯了我們也錯了,是我們讓您產生了那種“外人”的感覺,而您也就忍辱受屈地接受了下來。錯了,我們都錯了爸爸!我突然想大叫一聲,把心中那股折磨人的痛楚發泄出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壓製住這股衝動,然後頹然躺倒在床上。

屋裏更暗了,窗外的樹枝透過窗簾影影綽綽地映在牆上,叫人覺得心裏無著無落。我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手邊的電燈拉繩,就是沒有心思去動它。我又移動眼光緩緩掃視四周,有意無意地嗅著房間深處散發出的熟悉的氣味,慢慢的,我隱約聽到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音樂嫋嫋升起。我明白這是過去生活的記憶。

父親解放前是挑擔賣茶葉的。回民都愛喝茶——喝生茶,喝綠茶。父親就每日裏串街走巷到有回民居住的地區賣茶葉。據說當時遠近百八十裏的回回老表們都知道父親的名字和父親的茶葉。解放後,搞公私合營,父親自然結合了進去並且擔任了全市唯一的一家回民門市部的主任。父親似乎迷上了這個門市部,似乎門市部離開他一會兒就非垮台不可。他整日不歸家,白天不回家吃飯,夜裏還要在門市部值班。偶爾回來幾次,看他累得就像支持不住了似的,不是倒頭大睡就是靠在椅背上打瞌睡或者發脾氣。我那時候小,不知道父親到底在忙些什麼。我隻是在送飯的時候才到父親的門市部去,而且也隻能站在櫃台外邊。父親從不讓家裏人到櫃台裏邊去。不過就這樣,也讓我看到了父親的另一個模樣。父親在門市部在櫃台前一點也不顯得可怕,對誰都是笑嘻嘻的。我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在家一個模樣而在這兒又是另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