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倫之痛——《天下回回》之三(3 / 3)

我也愣住了。我過去從來沒有這樣粗暴地嗬斥過妻子。可也就在這一刻,我想起了父親。我覺得我一下子理解了父親。原來我們都是一個命,爸爸,您經營著一個小門市部,我操持著一個小演出隊。我們都不是什麼大官都沒有多大本事,可是我們不得不憑著良心為我們必須負責的幾個人負責。您要為我們家鄉那些回回老表們負責,我要為我們隊裏的演員負責。我們沒有能力也不願昧著良心像有高官厚祿的人那樣,為自己的老婆孩子準備下金錢、住房、工作、名譽、地位一切一切就差一個精美的骨灰盒。我們都是一個命。我們都是吃苦受累的命。你在門市部累死忙死也要笑臉常在笑口常開,隻是回家來才能沉沉臉發發脾氣;我也是,盡管家裏隻有一個還在月子裏的老婆照顧著一個也在月子裏的兒子,可我還是要出發要演出要笑臉常在笑口常開,也隻能對著妻子對著我親愛的妻子發牢騷。原來我們都有一張皮,原來隻有在最親近的人麵前,我們才能無所顧忌地剝下這張皮來。過去我和哥哥姐姐們都不理解您都覺得您太冷酷,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您有多累沒有想到您是累壞了隻能在家裏放鬆放鬆。我們錯怪您了,爸爸。

於是,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決定:演出歸來的時候,一定回家去看看爸爸。

我突然覺得有點餓,我仔細想了想,想起已經將近一天沒有吃飯了。在火車上就一直沒吃飯,餐車上沒有清真席。

我拉開飯櫥,發現裏麵除了鹹菜,就是剩饅頭之類,另外還有幾包點心,光看那包裝紙也能猜出大概至少放了半年了。您怎麼還是這樣?爸爸,您留下錢幹什麼呢?

父親自從退休後,好像為了補償過去在感情上的欠債,對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們好得不得了,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他除了整天忙活著賣舊家具買新家具重新布置我們這個家,還硬是把買菜做飯的活兒從母親手裏搶了過去。尤其是母親病後,他更是鍋前床前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總覺得母親生病是他的責任,是他常年不管家造成的後果。然而他對母親的體貼卻讓母親有點煩,我們也覺得他太不穩重太不像做父親的樣子,因此,每次回家,吃完他忙忙碌碌做下的飯菜,仍舊是集攏在母親周圍說笑打鬧,他仍舊一個人縮在一邊喝悶茶。母親去世之後,他更加覺得對不起母親,老嘟囔過去的事,而且什麼好東西也不再吃了,理由是母親過去太苦了,沒像他這麼享福。櫥子裏不知誰送來的這幾包點心,肯定也是為此存留下來的。

我歎了一口氣,又躺倒在床上。我下了決心,待會兒,爸爸回來,一定要讓他當著我的麵多吃點我帶來的各種特產食品。

月亮升得挺高了,月光斜斜地穿透窗簾浸入屋內,房間裏一片溫暖的柔靜。看來父親要禮完虎夫坦才會回來。我一邊想著,一邊盯住牆上懸掛著的那把二胡。二胡正浴在月光裏,整個兒顯得挺亮挺亮。這是我小時候參加學校宣傳隊時用的樂器。我都忘幹淨了,爸爸居然一直把它擦得鋥亮鋥亮地掛在牆上。我心裏一陣溫暖。

那時候我大概上小學三年級,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各種宣傳隊正紅火。我所在的學校宣傳隊號召每人買一把二胡,掌握一件樂器。母親沒錢給我,我又不敢跟父親要錢,隻好向我的好朋友借他替換下來的那把用竹竿、鐵罐盒自製的二胡。我們每天傍晚時分都要湊在一塊練琴。有一天我倆坐在我們家門前拉得正帶勁兒,父親回來了。父親從我們麵前匆匆走過去,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我們兩個雖然有點緊張,但拉得更帶勁了。父親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走進屋裏去。第二天放學後,我回到家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子上放著一把二胡。母親告訴我是父親送給我的,父親放下之後就趕回去上班了。我那時候的歡樂是任何人也體會不到的,可歡樂之中摻雜著的忐忑不安也是任何人想不到的。我實在不習慣接受父親的禮物。我為此甚至好幾天害怕見到父親,連飯也不去給父親送了。後來我就帶著這把二胡考入了歌舞團。記得我離開家去團裏的那天早上,父親到車站去送我。列車開動了,我心不在焉地向父親揮手告別,我驚訝地發現父親竟然在抹眼淚。那一會兒我真是太吃驚了,在那之前,我說什麼也想不到父親會因為送我而流淚。那一會兒我隻是感到奇怪,根本就沒把這事往心裏放。那時候我就像一匹初次獨自踏上遠途的小馬駒,我的心和眼睛都緊緊盯著嶄新燦爛的前方。

記得父親退休以後,還到歌舞團去看過我一次,現在想起來那大概是父親想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而發出的信號。可是當我接到信,明白父親第二天就要抵達的時候,我的心裏卻很矛盾,並沒有多少欣喜。在這之前,母親已來玩過幾次,可我卻沒這樣煩惱過。我不知道父親來後我們將怎樣相處,我知道我並不會有多少話跟父親說的。果然,父親來後,我們的關係一直都是很生硬很尷尬。我那時是住集體宿舍,我在宿舍裏又給父親安了一張床,為了避免跟父親麵對麵沒有話說的尷尬,我就借口怕影響同宿舍的人休息,晚上總是早早躺下,也勸父親早早躺下。父親好像不習慣,就黑著燈坐在床上不吱聲。父親有個睡覺前喝茶的習慣,有天晚上他摸黑倒茶水時,弄出挺大的聲響,我幾乎是惡聲惡氣地歎了一口氣。父親當時什麼也沒說,悄悄走出門,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下午,父親就買車票回家了。

爸爸,那晚您臉上是什麼表情我沒看見,您心裏是什麼滋味我也不知道,但我現在卻能猜得出您當時的尷尬和痛苦。爸爸我真該死,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或者由您來抽我一巴掌。爸爸您怎麼還不回來,我恨不能即刻跪在您的麵前,求您寬恕我。不,別寬恕我,永遠別寬恕我,就用您的不寬恕來懲罰我吧。

院子裏驀地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繼而又響起海嬸的一聲驚呼。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一躍而起,剛到門口,門已經給推開了。

父親是給抬回來的。街南頭的滿六爺說,禮完虎夫坦大家才發現父親還跪在那裏,過去一看,已經歸真了。

我癡呆呆地站在屋當中,癡呆呆地看著父親安詳、沉靜的遺容,第一次體嚐到什麼叫絕望。我一點也哭不出來,隻是有個聲音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說:完了!永遠完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補償這終生的缺憾消除這折磨人的愧疚了。從今往後,你永遠也不能饒恕自己了。從今往後,不論在哪裏,隻要看到一個老人你就會想起父親,想起自己的罪過。隻要你活著,這個罪愆重負你就永遠擺脫不掉。今生今世你再也不會安生了。

原載《新疆回族文學》198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