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兄弟姐妹們都害怕父親都避著父親。我們都願跟母親親近,母親也願對著我們發牢騷埋怨父親不管家。天長日久,我們和父親越來越生疏,到後來甚至害怕他回家不願他回家,他一回來,家裏的氣氛立刻會變得冷冰冰的。父親當時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些,也許察覺到了沒有精力理會這些。總之,他仍舊獨來獨往不管家。有一次我不小心用鉛筆刀捅破了鼻子,母親嚇得束手無策,急忙叫人去喊父親。父親卻直到晚上才回來。那時候母親已經把我從醫院背回來了。後來我又患百日咳,幹咳得一張小臉腫成了大頭娃娃。父親也隻是回來看了看。在我住院期間,再沒見過他。這都是我很小時候的事,詳細情節都是從母親的怨言中得知的。這些事都深深印在了我心裏,因此,長大後和姐姐哥哥們都孝順母親。我們都害怕母親生病都覺得生活裏如果沒有了母親將是多麼難以想象。尤其是我,遠去劇團工作後,每逢回來探家想多住幾天時,都是謊稱父親生病向團裏請假,從來不願說母親有病。我們從小就沒有認真考慮過父親在我們生活中的地位,我們從不想想生活裏的吃喝穿用學費書費本子費都是哪兒來的錢。
門外拖遝拖遝響起腳步聲,我的心“咯噔”一下,然後“咚咚”急跳起來,我一翻身坐到床邊上。父親回來了,我隻來得及想了這麼一瞬,門就推開了。
進來的卻是海嬸。
“你爸怎麼還沒回來?”海嬸一邊說話,一邊熟練地從桌子上取下暖瓶,用隨身帶來的燒水壺把它灌滿。
“謝謝您,海嬸。”我跳下地,慌慌地說。
“還謝謝?嘿嘿。”海嬸像是真的覺得很好笑,眯著眼盯了我一會兒。“現在煤氣都緊張,就是不緊張,一個老頭子去弄那罐煤氣也夠費事的。燒水用氣最費了,反正我那個蜂窩煤爐子常年不滅,就給你爸把開水包下了”。
我無話可說,因為海嬸又涉及一個很敏感的問題。盡管我有離家遠的理由,但想想爸爸老大年紀一個人去擺弄那個煤氣罐,我仍舊覺得羞愧。我也不好怪罪誰,我沒有權利怪罪哥哥姐姐。
“您坐下,海嬸,嚐嚐我帶來的特產。”我打開包,拿出一盒果脯放在海嬸跟前的桌子上。
“不嚐了,牙不行了。這東西粘牙,我知道。”海嬸很內行地看看果脯,然後又盯住我。“你爸爸是個好人啊,是個熱心人。這種人現在不多了。你看那個回民門市部現在搞的,從你爸爸退休,那個門市部就不像樣了,哪兒有點正兒八經的東西呀。就說茶葉吧,那年你爸為了買到咱回回喜歡喝的生茶,大西南大西北跑了好幾個月,又是‘馬上鮮’又是‘毛尖’又是‘湄尖’的弄回來多少啊。現在門市部這幫人,恐怕連生茶花茶都分不開。你爸爸這人啊,麵皮上冷心裏熱呢”。
我的心裏又一震。我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海嬸,心裏卻想起一件事。那時候你大概剛上五年級。那天你放學後去給爸爸送飯,半路上碰到爸爸正往家走。爸爸接過你的飯盒說他今天回家吃飯,然後和你一起往家走。你難得跟爸爸一起散散步,可又真不習慣跟爸爸一起走,就裝著踢路上的石子,故意拉下挺遠一段路。走到街外那條河邊的時候,爸爸站住了。等你慢慢走近,爸爸指著河水問你敢下去遊泳嗎?你看看河麵,搖搖頭。那時候已是仲秋季節。水太涼了,你說。你不懂,爸爸微微一笑,一般人看到水麵上冷冰冰的,都以為很涼,其實它隻是表麵上涼,真要到裏邊待一會兒就不涼了,挺溫和的。有一年也是這個季節,我從對岸賣完茶葉回來,正好發大水,橋給衝了,我就把擔子簍子綁到一起遊過來了,一點都不涼。隻是看上去涼。說完,爸爸又笑了笑。那一會兒,我覺得爸爸真好,那麼慈祥那麼漂亮。也許爸爸那時候說這番話就有別的意思?也許爸爸那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我們對他的疏遠?我怔怔地想著想著,突然看見海嬸正奇怪地看著我,眼神裏透出明顯的不滿。
“人啊,可不能和鳥一樣,長大了能飛了就忘了叼食的人了。”海嬸嘟嘟囔囔說完這句話,然後看也不看我就走了。
我心不在焉地送海嬸走到門口。我看到月亮正漸漸升起,把院子裏的水窪照得挺亮挺亮。月亮已經上來了,沙目該禮完了,爸爸就快回來了。
想到父親真的快回來了,我的心又一陣七上八下亂得厲害,甚至有點害怕爸爸回來。唉,我歎一口氣。不知道別人家的父子關係是什麼樣?也許男人之間本來就該這樣?不過,我既然已經理解了父親,就無論如何也要改變這種局麵。我要給我的兒子做出個榜樣,我可不希望我兒子將來像我對待父親那樣對待我。
我是在出發的前一刻,突然想到父親的。
兒子出生剛滿十二天,妻子剛剛坐完俗話所說的“小月子”,外出聯係演出的人就回來了——即刻出發。
我傻了!我和妻子都傻了!好像正在啼哭的兒子在那一刻也靜了下來。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演出會聯係得這麼順利。可是“傻”過之後,我還得準備走。我買下煤買下糧食買下菜甚至連火柴也買下了一大包,為的是盡量減輕妻子的負擔盡量不讓她出門奔忙。我們兩個都是家在外地,一切事情都要靠我們兩個操辦。
我把所有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妻子還是眼淚汪汪。
可我必須得走。我拖著行李走到床前看著我的兒子。我的不滿半個月的兒子正躺在床上哇哇大哭。他的圓鼓鼓的小臉上布滿了可惡的濕疹,癢得他一個勁兒轉動腦袋一個勁兒地哭。我也直想哭。可是有什麼用?我這個小小的演出隊長是非出發不可的,少了我,演出隊就群龍無首。我可不在乎這幾場演出和從這幾場演出裏提成的錢,可我不能不在乎其他演員們的態度和收入。現在聯係一場演出有多難你是不知道的,我的兒子。現在聯係演出地點演出場次要靠人情靠手段。全隊的人都在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求自己的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幫忙。這次好不容易聯係到一個地方而且是那麼多的場次,我能不去嗎?我不去,全隊的人都不能去,我不但是隊長還是小提琴手兼架子鼓手兼舞台監督。最重要的是和團裏簽訂的承包合同書是我簽的字。我不去這場演出就完了,就意味著全隊演員少拿好多錢。兒子,我的好兒子,爸爸對不起你。你這麼小爸爸就離開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演出,可不演出哪能掙錢不掙錢爸爸拿什麼來還為迎接你買下的電冰箱的欠款呢?
還有你,我的妻子。我又轉臉看著淚汪汪的妻子。隻能讓你多辛苦了,我們都是演員,你應該通情達理才是。要知道,過去那種不愁吃不愁喝車接車送遊山玩水的演員生涯已經再也不會有了。別哭了我的好妻子,哭沒了奶水就更有我們好看的了。為了孩子也別再哭了。別再哭了別再哭了別再哭了!我突然壓低嗓門惡狠狠地嗬斥了一聲。妻子一愣,猛地停止了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