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一走出院門，便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於是，三月的晨風立刻涼兮兮潮乎乎地湧入他的胸腔，在他嫩嫩的心裏濺起一股甜絲絲的細流，繼而發一聲響，又化做無數條快活的小毛蟲，迅速爬遍周身的血管，癢得小馬力直想舒開雙臂放開喉嚨怪聲怪氣地喊上兩嗓子。
但馬力還是抿抿嘴憋住了。不行，那樣一來，不但父母親會被吵醒，整個禮拜寺街上的人都會罵我神經病。最重要的是那個計劃就會給攪亂了。想起跟黑爺爺商量已久的計劃今天就要實現，馬力心裏即刻被一種巨大的喜悅所占據。他向著天空神秘而調皮地眨眨眼——前半夜下過一場細雨，此刻，濕潤、晴朗的天空早又浮出了一顆顆夢幻般的小星星——然後，兩手提起自行車，屏住氣一步一步走下台階。
前半夜你還直擔心雨會下個沒完呢。馬力憶起自己那會兒躺在床上的焦灼樣兒，心裏一陣陣好笑和痛快。那一會兒馬力是真害怕了，他真害怕盼了這麼長時間，到最後讓一場雨給攪和了。他躺在床上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來，不論是睡還是醒，眼前都是一片五彩繽紛的絲線般的雨，那雨持續不斷無聲無息地從天空落入沉沉的黑暗之中，急得小馬力就要哭出來。其實我主要是擔心自己的車子技術。平常帶上個人還湊合，趕上下雨再滾上兩軲轆泥巴，不出洋相才怪呢。馬力笑嘻嘻地想。
整整一個冬天，馬力都在練習用自行車帶人。街上的小孩兒都讓他帶遍了。可是，除了黑爺爺，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殷勤地哄這個勸那個地讓人家上他的車子。這是他和黑爺爺的秘密，也是那個計劃的一部分。
馬力把自行車輕輕搬下台階，然後使勁蹾蹾車後輪，又舉起一隻手試試風向，突然無緣無故地笑了兩聲。風迎麵奔來，撞在手心上一顫一顫的，馬力覺得整個空氣都在快活地顫動。他輕拍一下車座，恍若即將奔赴疆場的勇士激勵自己心愛的戰馬。接著稍一用勁，車輪便擦著濕漉漉的地皮“沙沙沙沙”滾動起來。黑爺爺的家不遠，就在街口，馬力不想很快地騎過去，他不願打破此刻的心境和周圍的氣氛。離跟黑爺爺約定的時間至少還差半個小時，馬力有的是時間享受這個濕漉漉的清晨。
馬力推著車子慢慢走。他第一次這樣平靜、仔細地打量自己居住的街道。這條街叫禮拜寺街，是市區內的回族聚居點，整條街上沒有一家漢民，因此附近的漢族居民又稱它為回民街。這是一條很平常的街，除了清真大寺算是好一點高一點的建築，街兩邊全是低矮破舊的平房院落。但是這條街在市區內的名聲卻不小。馬力的漢族同學們幾乎都知道這條街，都承認這條街上的人長得威風、漂亮——清一色的雙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卷頭發。這使馬力非常自豪。首先馬力就長得漂亮，他是從學校女生的眼光中得出這個結論的。不過有些議論又使馬力感到十分尷尬和惱火。幾乎所有的漢族同學都認為回民街上的人祖祖輩輩除了會做點燒餅包子牛羊肉的小買賣以外，沒什麼別的大出息，而且他們還認為回民天性好鬥，習俗也落後，屬於半開化民族。為此，馬力曾多少次和同學們吵得麵紅耳赤，最後往往就動起手來，但這樣恰好又為人家的理論提供了佐證。馬力又羞又惱，回到家總纏著父母求他們多講點街上的人和事，當然是很光榮很壯烈的事。可父母親每次都很不耐煩地把他推到一邊，或逼他做功課或讓他幹活兒。馬力的父母很年輕，街上的人和事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再說他們也沒有馬力這分閑情。
直到去年秋天與黑爺爺“接上頭”，馬力才算有了為自己的禮拜寺街驕傲的事實根據。
他們根本不懂得我們回回人。馬力想起那些起勁攻擊他的同學們被他的故事鎮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心裏好不痛快。你們根本不了解禮拜寺街。馬力朝想象中的同學們撇撇嘴。你們隻知道金庸、梁羽生還有瓊瑤。你們就配讓這些耍筆杆的哄得暈頭轉向。你們不知道黑爺爺就是個大名人。黑爺爺的父親是有名的“黑家菜”的創始人。黑爺爺的拿手菜“爆全羊”就是他父親傳給他的。黑爺爺的父親手藝高，也是個有名的倔老頭。黑爺爺的父親曾給反動軍閥回奸馬良做過廚師，就因為馬良抽過他五鞭子，他憤而辭職，臨死還囑咐黑爺爺記住“馬良抽過我五鞭子”。“黑家菜”可不是小買賣，“黑家菜”裏頭的“爆全羊”更不是鬧著玩兒的，一隻羊從羊頭到羊尾可以做出一百零八個菜來呢。不信，回家問你們的爺爺奶奶，沒有不知道的。你們也不知道赫赫有名的賽氏家族也在我們街上。賽氏家族的祖先就是元代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賽典赤·贍思丁啊。賽典赤·贍思丁有五個兒子十七個孫子，我們街上的賽氏就是他的大兒子納速拉丁的次子沙不丁的後人。你們更不知道“五四”時期愛國誌士馬雲亭先生也是我們街上的人。馬雲亭了得吧？震動全國的搗毀親日派報館的行動，就是他率領我們街上的回族青年衝在前邊的。馬先生年輕時隨回族愛國將領左寶貴抗擊日本鬼子，清兵退守東三省以後，他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就離開清軍返回街上，開設了中藥店。馬先生內科、外科和針療醫術都很高明，他曾給馬良的女兒治好過重病。馬良也是回族，但他是回族中的敗類，是軍閥衙門的鎮守使。馬良為女兒的事對馬先生感激不盡，就讓女兒拜馬先生為義父，從此他與馬先生兄弟相稱。馬先生就借著這種關係刺探到馬良和日本人勾結的許多秘密，然後利用主麻日，在清真寺裏秘密集會，向阿訇、鄉老們宣傳愛國道理，揭露馬良的醜行並研究組織對付他的活動。馬先生最後是因奸細告密，被馬良處死的。傳說馬先生剛剛無常，不遠的一個回民村子就降生了一個和馬先生的臉麵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兒。還傳說馬先生被馬良害死後，馬良的一家就徹底完了，先是女兒瘋了，赤著身子滿街跑，見什麼髒吃什麼，後來兒子也瘋了。最後馬良讓國民黨給關進了監獄。最離奇的是，馬良出喪那天，正好是馬先生的二孫子娶媳婦的日子，喜喪兩支隊伍恰恰又在街口上相遇。馬良家裏死人，馬先生家裏添人。黑爺爺說這都是真主的安排。黑爺爺說像馬良這樣的壞蛋，真主是必定要把他打入火獄的。
這些事你們知道嗎？馬力又向著想象中的同學嘲諷地撇撇嘴。這些事你們都不知道。好多事你們都不知道。你們根本不了解禮拜寺街，禮拜寺街上的名人、能人、出息人可不算少，而且，不久就要出現一個更有出息的人，那個人就是我。馬力抿嘴一笑。街麵上濕漉漉的，在兩邊路燈的映照下，街中間顯出一條明亮的光帶。馬力推著車子慢慢走，覺得心裏真清涼真痛快。
馬力簡直是急不可耐地盼望著趕快長大。我長大了，一定要做一個給街上人爭光，讓同學們刮目相看的人。馬力時時這樣想，時時被一種狂妄而又幸福的預感激動得不得了。馬力是春天出生的，因此，馬力最喜歡春天。每一個嶄新的春天都意味著馬力又向大人的生活靠近了一步。年複一年，馬力總是滿懷焦灼和渴盼期待著春天的來臨。每當院裏樹枝上聚出一朵朵暗紅色的苞蕾，遠處的山巒閃爍出明朗的翠綠，馬力就滿心的歡喜、驚異和激動。今年馬力盼望春天的心情尤其急迫。今年的生日不同往常。今年的生日是馬力出幼的第一天。盡管街上的年輕人和孩子們對這個日子已經漸漸不太重視，但有了黑爺爺的叮嚀，有了與黑爺爺商量已久的那個計劃，這一天對馬力來說就成了自有記憶以來最重要的一天。
事實上也應該這樣，對於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難道還有比走出幼年成為大人更重要的事嗎？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事能讓他像此刻這樣心情激蕩躍躍欲試不可抑製嗎？馬力思忖著，一邊就想起黑爺爺那天的情景。馬力告訴黑爺爺過幾天自己就到了出幼年齡的那一刻，黑爺爺顯出了少有的激動，連滾動在手心裏多少年的鋼蛋兒也不再作聲。男孩子十五歲、女孩子十三歲是出幼的年齡，也是男孩子長成男子漢，女孩子長成少女的歲數。有人以為這是一種落後習俗。其實他們什麼也不懂。這怎麼能是落後習俗呢？這是咱回回人教育後輩的一種方式。就是說，用這種方式來告訴孩子們，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經有了和成年人一樣的責任和義務了，從今以後，你應該慎重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了。現在為什麼有些年輕人變得越來越不像話，就是因為在他成人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他怎樣成為真正的人，沒有人往他的肩上放上一副人生義務的重擔子。唉……隨著一聲沉沉的歎氣，鋼蛋又嘩嘩作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