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幼——《天下回回》之二(3 / 3)

黑爺爺說起法爺還有一個憾事,就是再也不能去給法爺走墳了。法爺歸真以後,黑爺爺和兩個師兄年年都要去墳上看看,給自己的師傅添把土換換草。兩個師兄無常以後,黑爺爺就自己去。可是後來腿出了毛病,黑爺爺就再也不能去了。黑爺爺每次跟小馬力說起這件憾事,就滿臉的悲色。那時候馬力就覺得心裏很不好受,就覺得突然有一片很陰冷的暮色籠罩在他和黑爺爺身上。

有一天,馬力思忖著思忖著就對黑爺爺說,我跟您一起去給法老爺爺走墳吧。你和我?黑爺爺看著他,露出一絲寬容、戲謔的微笑。怎麼去?背著我?你能背動我?用車子。馬力嚴肅地說。那一刻,馬力突然覺得自己心裏有一股很神聖的潮水正在緩緩漲起。我用自行車帶你去。您別怕,別擔心,我是大人了,再過一個冬天我就出幼了。馬力說著,一邊慢慢地站起身,好像這樣就可以說明他確實在長大成人。黑爺爺定睛看著馬力,臉上的笑容顫抖著一絲一絲地抽盡,兩眼又潤出一片潮濕。

從此,馬力變得不安生了,總有一個激昂的躁動在他心裏翻滾。他明白那是什麼,那就是他和黑爺爺定下的日子。他和黑爺爺商定在他出幼的那天早上去給法老爺爺走墳。馬力老做夢,法老爺爺常常趿著鞋一個飛腳或者一個小翻就闖入他的夢中。馬力夢中的法老爺爺和黑爺爺差不多一個模樣。

現在,實現那個計劃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十五歲!我十五歲!我出幼了!突然一股激情湧上馬力的心頭,他猛地立住,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在全身串流著,他好像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青春的洋溢。他的臉上泛起一陣陣紅暈,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騰空而起,飄向清新透明的天空。他竭力按捺住自己,使勁把牢車子,學著大人的樣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走。從今往後,我就是大人了。他想。大人……他低下頭,像咀嚼米粒一樣地咀嚼著這兩個字眼。大人的生活是神秘的,偉大的,奇妙的,但對他來說,卻又是最最陌生的。可正因為陌生,才充滿了誘惑和新奇。不管怎麼說——熱血猛地湧上馬力的頭,他覺得眼珠一下子脹得很澀很澀——不管怎麼說,我是大人了。所以,黑爺爺才允許我用車子帶他去給法老爺爺走墳。黑爺爺承認我是大人了,我一定能穩穩當當平平安安地把黑爺爺帶到法老爺爺的墳上去。對於大人來說,是沒有什麼事情幹不成的。我就喜歡這種大人的生活。馬力覺得自己又很想很想喊叫兩聲。

就在這時,他發覺他已經來到黑爺爺的大門口。

馬力把車子停在門口,走上前推開虛掩的大門,然後照直朝黑爺爺的小屋走去。黑爺爺獨自住一間小北屋,兒子兒媳住東屋。黑爺爺的房門也是虛掩著,馬力心中一陣竊喜,猜測黑爺爺可能已經早起床了。他輕輕推開門,輕輕邁進一隻腳,又輕輕邁進另一隻腳,同時期望著聽到黑爺爺會意的笑聲。但是,屋裏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探探頭看到黑爺爺還躺在床上。黑爺爺怎麼能睡得這麼沉?馬力想,隨之心裏一震,覺得空氣有些異樣。他急忙大步跨進屋,大步奔到黑爺爺床前。他驀地呆住了。淡淡的晨光裏,黑爺爺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隻手捂住胸口,一隻手伸向床頭小桌,桌麵上放著心髒病病人特有的白色保健盒。馬力被一種可怕的預感震撼得渾身抖顫,他艱難地咽一口唾沫,然後哆哆嗦嗦地輕聲呼喊黑爺爺。黑爺爺一動不動。馬力又逐漸放大聲喊,黑爺爺仍舊毫無反應。馬力明白了,他大喊一聲,回頭就往門外跑。慌亂中,他覺得腳底下似乎碰著了什麼東西,他低頭看去,是一個矛槍頭子。馬力記起黑爺爺說過這個矛槍頭子,黑爺爺說這是隨法爺參加省考得的獎品。黑爺爺一直保存著這個矛槍頭子,黑爺爺說就用這個矛槍頭子給法爺的墳上植草換草。馬力下意識地撿起矛槍頭子,幾步奔到東屋門口,拚命喊叫黑爺爺的兒子。他一邊喊,一邊感覺到肚子裏有一塊兒可怕的冰塊兒在慢慢地往下滑墜,墜得他直想坐到地上。他一下扶住門框,繼而更加瘋狂地擂起門來。

黑爺爺的兒子終於在屋裏應聲了。

馬力停住手,緩緩轉過身,眼前又出現了黑爺爺伸往保健盒的那隻手。他覺得那隻手再稍微抬一抬就能夠到小盒了。他覺得說不定黑爺爺這會兒又運上勁兒抬起那隻手了。他慢慢移動步子,又朝小北屋走去。

不會,馬力想。黑爺爺不會就這麼輕易無常了,他還沒帶我去給法老爺爺走墳呢。馬力把矛槍頭子擎到臉前。黑爺爺答應跟我一起去的,他說就用這個槍頭給法老爺爺的墳上植草換草。不會,黑爺爺不會這麼快就離開我。我剛剛十五歲,剛剛長成大人……馬力眼裏漸漸湧上一片潮水。他心裏明白,黑爺爺確實已經離他而去了。

原載《民族文學》1988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