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幼——《天下回回》之二(2 / 3)

就是在那一天,馬力和黑爺爺商定了今天的計劃。

馬力很早就想和黑爺爺親近哩。他知道黑爺爺有許多許多故事,是禮拜寺街上的活檔案。但他從來不敢往黑爺爺身邊靠,他明白他沒有資格和黑爺爺拉呱聊天。他還是個孩子。

黑爺爺今年該快八十歲了。黑爺爺總愛坐在門前的大青石上曬太陽。不管出不出太陽,黑爺爺總高興坐在那裏。黑爺爺的腿出了毛病,每天隻能在門前的大青石上坐著。黑爺爺說幹他這一行就是這樣,到後來不是瞎眼就是癱瘓或是絕後。可是黑爺爺的腦子還十分清楚,街上像他這麼大歲數腦子又這麼清楚的老人已經沒有了。所以,黑爺爺一坐到大青石上,就想找人拉呱聊天。過往的老少爺們兒隻要在他麵前稍一停步,就很難再輕易脫身。因此,街上人後來見了黑爺爺,總是一邊點頭叫黑爺或黑爺爺,一邊緊著步子往前走。時間久了,黑爺爺漸漸悟出了道理,他很傷心,也很生氣。他不屑再搭理街上的人,隻一個人坐在那裏靜靜地想心事,手心裏兩個鋼蛋兒嘩啦嘩啦響個不停。馬力每次從黑爺爺身邊走過,都害怕哪一天黑爺爺也會變成一塊石頭。馬力真想伏在黑爺爺的膝蓋上和黑爺爺說說話。馬力知道黑爺爺跟他沒什麼說頭。馬力真害怕黑爺爺哪一天會突然和大青石連在一起,變成一整塊石頭,肚子裏的故事也就全都封在了石頭裏麵。

馬力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和黑爺爺接近起來的。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中午,馬力背著書包踢踏踢踏地往家走。剛剛走進街口幾步,就看見兩個明晃晃的鋼蛋兒馱負著一身刺眼的陽光相繼朝他滾來。他不假思索就俯身迎了上去,同時閃電般地想到了黑爺爺。這是黑爺爺的鋼蛋兒,他想。黑爺爺真老了,連鋼蛋兒都攥不牢了。他直起身向黑爺爺慣常坐著的地方投去挺傷感的一瞥,但他即刻怔住了。黑爺爺坐在大青石上,上身微微前傾,雙手軟軟下垂,兩隻眼睛彌漫著一層失神的光暈,直盯盯地望著剛和馬力擦身而過的一位中年男人。馬力側身看看那人的背影,又看看手裏的鋼蛋兒,然後像捧著兩個剛從雞窩裏撿出的雞蛋一樣,小心翼翼走到黑爺爺身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黑爺爺!”

黑爺爺“唔”了一聲,眼光慢慢轉到馬力臉上,又慢慢轉到馬力手上,好半天才認出馬力手裏捧著的是整日嬉耍在自己手心裏的那兩個調皮蛋兒。黑爺爺突然孩子般地笑笑,笑得很不自然很不好意思。但僅這一笑,就使馬力驀地感覺到他和老人之間已經通過了一股親切信任的暖流。黑爺爺把鋼蛋兒拿回手裏,低下頭看著它們嘩啦嘩啦地轉動幾下,突然聲音低低地說:

“他怎麼會不認識我了?”

馬力惶惑地站在一邊兒,不知老人說的是什麼意思,更不知該怎樣回答老人。他抬起手輕輕抹一把額頭上的汗。

“真怪,他怎麼能不認識我了?”黑爺爺又低聲說了一遍,同時抬起頭向街口看了一眼。這時,馬力隱約猜測到黑爺爺說的可能還是他剛才一直盯著的那個人。幾天以後,馬力才弄清楚,那個人為了搞民族調查,曾經專門找上門來跟黑爺爺拉呱。黑爺爺坐著,那個人蹲著,黑爺爺拉得心花怒放。可是今天那個人路過這條街,見了黑爺爺竟理也不理,好像從來不認識黑爺爺,好像從來就沒像個學生似的蹲在黑爺爺麵前往小本子上記個不停。這件事馬力是幾天以後才知道的。此刻,他看著汪在黑爺爺滿臉皺紋裏的冤屈,什麼話也說不出,隻會一個勁兒地揩拭閃耀在額頭上的汗珠。

你是誰家的小子?黑爺爺又慢慢轉過臉看著馬力。馬力誠惶誠恐地說出自己父親的名字。噢,你是馬五的小孫子。黑爺爺定定地看著馬力,眼光開始漸漸明亮起來。你爺爺是個好兄弟。那年我們倆一起去西北,一路上車廂裏擠得滿滿的,連過道上都躺滿了人。那兩天兩夜的車呀,算是把我和你爺爺累壞了。走到甘肅那一塊兒的時候,你爺爺看來是實在受不了啦,突然冒出一句“主啊,可累煞我了”。沒想到這句話剛落音,身邊躺著的一個人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招呼車廂裏的其他人說,喂,擠一擠,給這兩個兄弟讓個地處,讓他們也歇一歇。想不到那一車廂的人原來都是往西北去的*。

黑爺爺滔滔不絕地說著,馬力站在一邊給驚呆了。馬力不轉眼珠地看著黑爺爺。那一會兒,老人的臉上泛出一片慈祥的暖色,兩隻深陷的眼窩潤出些許潮濕,馬力覺得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直往心裏鑽。他注視著老人滿是皺紋和褐斑的老臉老手,覺得它們肯定比他所讀過的任何一部書都要豐富複雜耐讀得多。他驚奇老人隨隨便便就能講出一個有關他爺爺的那麼來勁兒的故事,這個故事父親恐怕都不會知道。他覺得黑爺爺簡直就像傳說中的故事袋子,口一張,隨時都會有一個精彩的故事嘩嘩地淌出來。

就從那天開始,馬力終於和黑爺爺親近上了。黑爺爺也喜歡馬力。那個秋天和繼之而來的冬天,每個中午馬力都要陪著黑爺爺在青石旁邊度過。陽光撒在一老一少身上,暖洋洋的。黑爺爺閉著眼睛講啊講,不管馬力能不能聽懂。馬力則睜大眼聽,懂不懂的都直點頭。馬力是個極認真又極富於幻想的孩子,黑爺爺的講述就像給他打開了一扇大門,他常常獨自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跨過門檻,向前院後院以及各個角落摸去,在那裏完成一個又一個自己構築的故事。當一老一少靜靜地坐在那塊大青石上的時候,你隻須仔細地看看兩個人的眼睛,就會發現在你麵前的隻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的空殼,他們的真正的人早已不知去往何處了。老人講述的故事隻不過是一陣輕風,輕風悠然揚起,同時掠過兩個人的腦海,思緒就化做迎風張開的翅膀,飛往各自遐想的世界裏了。

前麵一扇大門“吱扭”響了一聲,一個人影急匆匆從裏麵走出來。馬力急忙停住步。他不願讓那人看見他,他不願讓別人知道他和黑爺爺的秘密。那人急匆匆地朝街口走去,看來是趕早班的。馬力鬆了一口氣。

黑爺爺這會兒不知起床了沒有?馬力望著遠處黑爺爺門前的那塊大青石想。也許黑爺爺跟我一樣,一夜都睡不好,一大早就爬起來了。黑爺爺比我還心盛呢。不過,黑爺爺的身體不行了,除了腿病,開春以來又查出了心髒病。不知道今天一天黑爺爺能不能吃得消?黑爺爺,你真是個好爺爺,我真喜歡你,也真喜歡你給我講的故事,更喜歡你能帶我去給法老爺爺走墳。

黑爺爺早年也練過武。那時候,黑爺爺前半夜練功,後半夜睡覺,一早起來跟父親做菜賣菜,什麼也不耽誤。黑爺爺的武術老師是當年大名鼎鼎的法爺。

法爺可是不得了的人物,你得叫法老爺爺。黑爺爺對馬力說。黑爺爺一說起自己的師傅,滿臉都是自豪和追念的波紋。法爺可不得了。法爺練的是查拳,聽說過嗎?“南京到北京,查拳出在教門中。”相傳查拳是明代西域回回查密爾討伐倭寇路經山東留下的拳術,過去隻傳回回人,不傳外族人。法爺是正宗查拳師,每次領我們演習,都要換水大淨以後才上場。咱們街上早就有武術場子,但是一直不景氣,自從法爺領起頭來,年年省考都沒跑了第一名,得的那獎品武術場子裏擺一大溜兒,至今我還留著個矛槍頭子呢。法爺有個習慣,穿鞋從來不提鞋跟,老是趿拉著。法爺名氣大起來以後,外地曾經有個人來找碴兒。那個人一見法爺倒頭就拜,實際上是想趁機在法爺的下三路下手,可是等他剛剛出手,法爺的人影早不見了。法爺一個小翻,早向後躍出三尺遠,隻留下一雙黑布鞋齊齊擺在那人的臉前頭。法爺武藝高強,人也耿直豪爽,最為咱窮回回打抱不平。那時候咱們街口不遠處有個紗廠,咱們街上好多人都在那個廠裏做工。有一陣,紗廠的老板突然要全部開除咱們街上的人。消息傳出來,法爺二話沒說,帶著我和大師兄就找到那個老板家裏去了。那個老板好闊哩,家裏有電話還有護院的。不過護院的一見領頭的是法爺,沒敢吱聲就趕緊通報了老板。老板見到法爺也很客氣,不但一口答應讓街上工人繼續上班,臨走還拿出現大洋直往法爺手裏塞。法爺沒吃他那一套,一抱拳一撤步就走出了他家大門。走出一段路,法爺才停下來跟我們說,記住,往後不論幹什麼事,不能見利忘義,那樣會因小失大。如果剛才咱們接了那個狗東西的錢,他回頭一個電話打到警察局,告咱個闖民宅砸明火,不等咱們走到這裏,早給人抓走了。法爺就是這樣,為人正直,脾氣火暴。要不是這樣,他老人家也不會無常得那麼早。法爺的名氣越來越大,傳到城防警備司令耳朵裏以後,那小子竟然派人傳話來,讓法爺去給他當保鏢。據說那小子也喜愛舞拳弄腳,身手也湊合。小子出門可威風呢。坐馬車掛短劍,每次下車從來不等停車就一步蹦下來。要是碰上有狗擋車,小子就蹦下車一劍把狗劈成兩半。他的話傳來以後,法爺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他說這個狗司令本來就是隻狗,還想再讓我去給他當狗,去他娘的吧。法爺根本不理他那個茬。可是幾天以後,法爺碰巧就在路上遇見了那個狗司令的馬車。小子在車上欠欠身子,問法爺考慮得怎麼樣了?法爺揚揚頭說了一句我可伺候不了司令大人,就揚長而去。為了這,小子覺得法爺在大街上丟了他的大臉,不幾天,就給法爺定了個結社習武圖謀不軌的罪名,半夜裏把法爺抓走了。槍斃法爺的那天,咱街上的人呼隆呼隆都去了。法爺被五花大綁推進刑場的時候,咱街上的人簡直哭翻了天。法爺站定以後,衝著大師兄、二師兄、我和咱街上的人說,別哭了,既然為主的口喚下了,咱們就痛快著把命給主就是了。各位鄉老有帶白布的煩請給我蒙到頭上一塊兒。說著又轉身對行刑的士兵說,弟兄們手別哆嗦,給咱來個利索的。法爺這一說,咱街上的人哭得更厲害了,連拿槍的士兵也拉不開栓了。趁這機會,我和兩個師兄把早準備好的白布擎在頭上走到法爺麵前跪了下來。法爺把眼一瞪說,起來,咱回回人除了真主誰也不跪,膝蓋別那麼軟。黑爺爺每逢說到這裏,兩眼就發潮,脊梁也總是猛地使勁一挺。黑爺爺總也忘不了自己的師傅,他說年紀越大越經常想起法爺。他說他真想跟街上的老少爺們多聊聊法爺的事。他說他跟搞民族調查的那個人也說起過法爺。他說要是把法爺的事寫成書或者拍成電影電視,保險比《霍元甲》強。他說小馬力你得好好念書才行,別像你黑爺爺這樣沒文化。他讓馬力好好念書,將來把法爺寫進書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