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沒有山,沒有石頭。有的隻是土和土坡,土坡又叫高地處。
這是一個不算太高的高地處。它的上麵有一個牛欄、一個糞池、一個幹草垛和一棵很高很老的樹。
孩子此刻就坐在這棵樹的一根橫枝上。他不停地悠蕩著兩條小腿,時而抬起手揉揉眼,挖挖鼻孔,然後又直瞪瞪地望著下麵那條小路。小路穿過黑黝黝的土地和綠油油的麥苗,一直延伸到莊裏。
孩子在等老花,老花是隊裏唯一的一頭母牛。本來不該再讓老花下地了,它已經懷犢八個多月了。可隊長說春耕太忙,大黃自己頂不住(大黃是隊裏唯一的一頭公牛),硬是叫人把老花給牽走了。牽走就牽走吧,可咋能再拿它跟過去一樣使喚呢?天都啥時候了,還不送回來。孩子想。他的兩眼一直沒有離開那條小路。
太陽快要落山了。莊裏的屋頂上已經升起了炊煙,在沉沉暮靄裏,炊煙顯得輕柔且遙遠。有一會兒工夫,孩子的注意力被那炊煙給攪亂了。他想象著那屋頂下的飯桌(盡管隻是幾塊釘起的木板)和飯桌上的熱湯(盡管隻是一鍋開水加點棒子麵和菜葉),身上驟然一陣發冷,肚子裏也連著“咕嚕”了好幾聲。他挪挪屁股坐得更牢穩些,又抽抽鼻子,咽下一口唾沫,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那裏沒人想著我,孩子想。那裏沒人想著你這個沒娘的孩子。他裹裹棉襖,初春的傍晚仍舊很冷。也許爺爺會想著我的,他又想。可是爺爺病了,正躺在床上。要是爺爺沒病,他們也不敢牽走老花。孩子的心思又一下拉了回來。
牛欄裏傳出幾聲哞哞的牛叫,那是大黃。這黃狗子,吃飽了還老是喜歡唱兩口。孩子憋不住笑了笑,但即刻他便合攏了嘴。從下午到現在,老花還沒吃一點東西哩。孩子又把眼光投向了小路。
現在,太陽已經落下山了。暮色越來越沉,越來越濃。小路和田野以及村莊都變得模糊起來。孩子的肚子又“咕嚕”了一聲。他歎了一口氣,翻身抓住橫枝輕輕一跳,落到了地上。綻開的棉褲腳掉出一小團發黑的棉花,他隨手撿起,又塞入那個破洞裏,然後三蹦兩蹦地走進了牛欄。牛欄共三間。過去老花大黃在左邊一間,孩子和爺爺住中間,剩下右邊那間放飼料和亂七八糟。去年秋天開始,老花的肚子越來越大,爺爺便把飼料和亂七八糟放到自己屋裏,讓老花住進了右間屋。這下,老花和大黃都住了單間。
孩子走進中間屋子,從橫梁上取下一個提籃和一個水罐。每天早上,他都要用這兩樣家什回家取來一天的幹糧和湯。這當兒,他對著罐口咕嘟嘟喝幹了中午留下的湯,抹抹嘴,長喘一口氣,好像又想起了一點什麼。他四下看看,急忙跑到草垛跟前拖出一隻死老鼠放進了罐裏。他要嚇唬嚇唬後娘。她總要親自給他盛湯。
她是怕我盛得太多。孩子把罐口蓋好,皺著鼻子想象了一下後娘的狼狽樣,然後用嘴叼上一塊窩頭,走到糞池跟前撒了一泡挺長的尿。他從來不把尿和屎丟在別處,這是跟爺爺學的。再以後,他又飛快地爬上樹去,又坐上了剛剛坐著的那根橫枝,又把眼光投向了小路。
孩子今年十四歲,叫牛子。名字是爺爺給取的。城裏人給他們的寶貝取名字,要翻遍字典辭書。農村人不講究,看著孩子像啥,抓過一個名來就行。牛子剛生下時瘦得出奇,滿臉上隻有一雙大眼睛瞪著,像一隻小牛犢。就叫他牛子吧,當時爺爺說。爺爺是隊裏的飼養員,手下有兩條耕牛——老花和大黃。
牛子五歲沒了親娘,十歲有了個後娘,十二歲時又有了個小弟弟。本來牛子就總覺得後娘待他不好,小弟弟的降生,更加重了他的這種想法。為這個,爹不是跟後娘吵上一場,就是揍牛子一頓。後娘冤枉得要死,牛子委屈得沒命。沒辦法,牛子十三歲時退了學,開始跟著爺爺過。每天早上拿來爺爺和自己的飯,晚上就不再回家了。
祖孫兩人很合得來。爺爺特別愛叨叨,叨叨起來沒個完,都是些關於牛的老掉牙的故事。莊裏有人說爺爺是名副其實的“吹牛”。但牛子愛聽這些故事。這種情況大都發生在傍晚時分,而且大都要到很晚才結束。這以後,爺爺呼嚕呼嚕地睡大覺,牛子則一聲不響地去牛欄再坐上一陣兒。
牛子是真喜歡牛。牛也真喜歡牛子。每次牛子來牛欄這邊,老花和大黃總是“哞哞”叫著迎上去,好像專門在迎候著他。牛子在人前不愛說話,跟老花、大黃卻蠻有些話可說。他常常一邊給它們梳理皮毛,一邊輕聲細語地說著什麼,嘴巴有時幾乎就伏在它們的耳朵旁。老花、大黃也挺懂事,不是哼哈著答應他,就是伸出舌頭舔他,或者拿濕乎乎的嘴巴在他身上擦來擦去。牛子常常和老花、大黃相對而視。他覺得牛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善良的眼睛。他覺得那眼睛裏有著許多的話,早晚有一天它們會張開嘴把這一切都說出來,就像爺爺講的牛郎織女故事裏的老牛一樣。他經常長時間地凝視著它們的眼睛。每當這時,他總覺得有一種很熟悉又很遙遠的情感浮上心頭。他隱約記得還有一雙眼睛這樣凝視過他,那是親娘的眼睛。
牛子猛地直起腰,差點從樹上摔下來。他聽見一個“噗噠噗噠”的聲音,像老花走路。他又直直腰,竭力瞪大眼珠子。現在他看見小路上出現了模糊的影子,他又使勁揉揉眼,然後急忙跳下樹迎了上去。
“咋回來得這麼晚,二爺爺?”牛子說。來人是個小夥子,可論輩分牛子得叫爺爺。
“不咋。老花累得慌了,在地裏趴了一會兒。”
“真的不咋?”牛子使勁瞪眼看著老花,心裏一陣跳。
二爺爺沒說話,照他的脖子一巴掌,走了。
牛子一愣,然後縮縮脖子,轉轉腦袋,急忙又把臉轉向了老花。這工夫,老花又想臥在地上,牛子趕快伸手把它扶了起來。咋了老花?他把前額頂在老花的前額上。累了?餓了?還是他們欺負你了?他看見老花一雙眼睛無力地看著他,心裏一陣抽緊。走吧,老花。他又說。走,回家喝湯去。他一隻手攥著韁繩,一隻手在老花的脖子上摩挲著,那是卡梭子的地方。他得給它放鬆放鬆,他聽到老花似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也隨之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