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驚醒了。他又聽見了老花的喘氣聲和叫聲。他睜開眼,看見老花已經站了起來。老花顯得非常煩躁不安,一會兒舉起尾巴,一會兒回頭踢腹,一會兒臥下去,一會兒站起來,並且大汗淋漓。壞了,他想,今晚要壞。在爺爺那些講不厭的故事裏邊,就有母牛咋著生犢的描述,好像就是這樣。不過爺爺昨天還說老花得再等幾天,沒想到爺爺也失算了。不,不是爺爺失算了,是老花早產了,是給累壞了。
牛子這下真的束手無策了,冷汗又一次猛烈地湧了出來。他呆呆地站著,看著提燈的燈光搖曳不定地忽閃著,把老花時起時臥的身影投射在牛欄的牆上。在牛欄外麵,風發狂地呼嘯著,把欄門刮得嘩啦直響。牛子這次有些害怕了。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軟弱無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跑出門去,跑回家去,把爺爺叫醒,不論把誰找來。但一想起爺爺的病容,想起他走後老花沒人照料會更危險,他隻好又使勁讓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老花已經開始*了。牛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盯著它,直到老花猛一下斜臥在幹草上,大腿底下出現一堆稀糊糊的東西,牛子才急忙奔了過去。他明白牛犢馬上就要下來了,爺爺說過這一點。
牛子跪在老花眼前,一邊不停地換著幹草,一邊感到一陣陣惡心。他覺得嗓眼裏有一股東西直往外頂。但是,當老花經過一次次強烈地抖顫,終於在大腿根裏擠出一個小腦袋和一雙潮乎乎的眼睛時,他的手哆嗦了,一股從未有過的狂喜掠過他的全身。他懷著這種狂喜又看到了一隻小蹄子,一雙小蹄子,然後是整個的上半身。他實在忍不住,便哆嗦著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個躍躍欲出的小東西,就在這時,老花的*突然變得更加痛苦起來。牛子發現它雖然仍舊在使勁地憋氣,蹬腿,伸直身子,小牛卻下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了。顯然老花已經精疲力竭。咋辦?牛子想。也許他根本就沒想。他猛一下拽住兩隻前蹄,使勁地往外拉起來。使勁!老花!使勁!他一邊給老花打氣,一邊極力讓自己的動作與老花的努力協調起來。他的汗珠滴答滴答落在幹草上。他的眼珠瞪得跟小牛的眼珠一般大。他不再感到惡心,自豪和溫情脹滿了他的全身。
下來了!在老花的一聲聲*中,小牛終於下來了。這個生著兩隻大眼的小東西,就那樣惹人喜歡地趴在幹草上,就那樣惹人喜歡地稍稍抬抬頭,又趴在幹草上。牛子跪在地下,一下把小牛犢抱起來,不顧它身上的黏液,使勁抱在胸前。我的!這是我的!他想。
老花“哞”的一聲長鳴,小牛犢一掙身子躍入了幹草。牛子也驀地想起一件事。他急忙找出爺爺早準備好的剪刀,把小牛的臍帶剪斷,又跑出去抱來一捆幹草,在離小牛不遠的地方燒起一堆火。
現在,牛子輕輕地退到了一邊,輕輕地退到了門口。他倚在欄門上,慢慢地坐下來,不眨眼地看著老花轉過脖子,抬起上身,伸出舌頭在小牛犢的身上溫情地舔著。老花舔得非常小心,唯恐弄疼了它的孩子。牛子眼角一熱,想起了他的親娘。
小牛犢站起來了。是老花用舌頭一下一下把它舔起來的。它站在那兒,眨巴眨巴眼睛,又轉動兩下脖子,然後小心地提起了前腿。它發現這舉動沒什麼可怕,又把腿很快地落了下來。但這下不行了,它摔倒了。它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它開始變得謹慎了,它謹慎地站起來,更謹慎地抬起腿,但落地時仍舊還是摔倒了。牛子想起爺爺講過的牛犢拜四方的故事,心裏一亮,他沒想到這竟是真的。
小牛犢終於不再摔倒了。它又極不熟練地走了幾步,然後得意洋洋地站在火堆旁,看看母親,又看看牛子,發出一聲細弱的鳴叫。
就在這一刻,牛子的心完全停止了跳動。也許這隻是一種錯覺,因為緊接著那顆心又擂鼓般地撞擊起來。他捂著胸口,直瞪瞪地凝視著火堆旁的小牛犢。小火龍!他喃喃著。小火龍!火堆燒得正旺,把小牛犢那光滑、深紅的皮毛映得火紅火紅,閃閃發光。把那濕漉漉的一雙大眼映得晶亮晶亮。尤其是那個要多俊有多俊的毛茸茸的腦袋和四隻輕捷調皮的小蹄子,簡直叫牛子的眼睛一忽兒不能離開。小火龍!嗬嗬嗬嗬!這就是我夢裏的小火龍啊!嗬嗬嗬嗬!牛子傻笑著。這是我的真的小火龍啊!哈……牛子再也抑製不住自己,一邊大聲喊著,一邊轉身向欄外衝去。
他本來想跑回莊裏去喊醒爺爺的,卻一下撞到了門前那棵大樹上。他稍一愣怔,然後便飛快地往上爬去。他爬著,弓著腰,蹬著腿,像一隻狂暴而又敏捷的野貓。我的!我的小火龍!這是我的真的小火龍!他的心裏隻有這一個念想,這個念想正在逐漸變成一支高亢的旋律,震雷般地回蕩在他的心頭。
牛子毫無知覺地爬著。他不知道他又在創著一個奇跡。這棵樹是方圓幾百裏內最高的一棵樹,從來沒有人能爬到頂。牛子也沒有過。
不過他就要爬到頂了。再過一會兒,當他踩在最高枝上俯瞰整個原野的時候,他就會發現這一點。他會大吃一驚。他會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那個沉重的黑夜已經過去,一個抖抖顫動的大火球正在地盡頭躍起,並將把一切屬於昨天和黑夜的東西一掃而光,隻留下一片純貞、光明的原野。他將真的擁有小火龍,真的擁有土地。他將與小火龍一起在他的土地上撒歡、奔跑、翻耕、收獲。他將不再感到冷,不再感到餓,甚至不再記恨他的後娘。他是個大人了,把死老鼠放入水罐的事已經離他非常遙遠了。
但此刻,牛子仍舊是在毫無知覺地爬著。他隻是隱約感覺到有一種東西正在他的心靈深處爆裂、擴散,使他戰栗,使他難以忍受,然後這東西又變成一股熱辣辣的液體,直衝向他的眼窩。他騰出一隻手,在臉上使勁抹了一把。
原載《民族文學》1986年7期
入選《中國少數民族兒童小說選》、
《山東作家兒童文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