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火龍——《天下回回》之一(2 / 3)

牛子把老花領進牛欄,老花一軟腿臥在了幹草上。牛子趕快把提燈點著掛在木樁上,又掏掏爐子,把鍋放好,打算給老花做點小米湯。他知道老花現在不能喝水,也不能吃東西。必須等它歇過來,等它開始倒沫了,才行。那時候,它會把整個鼻子和嘴伸進水裏,隻露出兩個鼻孔喘氣。好牲口都這樣。那時候,它也會把小米湯一氣喝光,不留一點。但現在不行。

牛子把米下到鍋裏,又看看火,便一屁股坐在了老花的對麵。老花兩眼露出一種困頓、渾濁的神色,喘氣也特別沉重。他心裏又一陣抽緊。他摸摸口袋,掏出一塊糖,這是昨天去拿飯時,爺爺偷偷塞給他的。他把糖放在嘴邊,伸出舌頭舔一舔,又舔一舔。然後把它放在老花的嘴邊,自己則品嚐著舌尖上的那點甜味。但老花此刻什麼也不想吃,一扭頭躲開了他的糖塊。

牛子有點發慌,他還從未見過老花這樣厭食。他急忙伸出手去扳它的頭,不料卻沾了一手汗。這是咋了?這麼冷的天,牛脖子底下咋全是汗?牛子一驚,頓時也出了一身冷汗。他記起爺爺說過這種情況,這是虛脫,是累的,很累很累才會這樣。他慌忙拽起老花,連推帶拉地把它弄出屋外,他要讓它溜達溜達。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讓它老臥著,爺爺說過。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四周一片寂靜,牛子牽著老花走下土坡,在小路上來回溜達著。他在前邊拉著韁繩,老花在後邊順從地跟著。老花走得很慢,很不情願,不時還打幾下軟腿。看到老花這樣,牛子心裏又一陣陣抽緊。這都怪那個狗日的隊長,怪那個二爺爺,也怪我。牛子想。要是爺爺沒病,決不會讓老花再下地的。牛子歉疚地看著老花,不時托一托它那下垂的右腹。

哦,小火龍!你是小火龍嗎?你真的會是一條渾身放著紅光的小火龍嗎?牛子看著老花那凸起下垂的右腹,一股甜蜜、焦急的熱流穿過全身。

這都是從那天開始的。那是一個夢的開始,一個神秘故事的開始。一切都是從那天開始的。

那天,爺爺笑眯眯地抓住他的手走進牛欄,讓他仔細看看老花。他不明白爺爺的意思。不過他仍舊願意很仔細地看看老花,讓老花寬厚的舌頭舔著他的衣服,卷住他的小手,心裏掠過陣陣愉悅。看出啥門道來了嗎?爺爺說。啥?他抬起頭用眼睛問爺爺。傻小子,老花要當娘了。爺爺猛地擼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要下小牛?他的聲音很大,連他自己也吃了一驚。對了,傻小子。爺爺嗬嗬地笑著。你再仔細看看你再仔細看看。爺爺說。

牛子更仔細地看著老花。現在他看出來了,老花變得俊了,變得更惹人疼了,連那雙善良的大眼睛裏也平添了一種說不出的神采。

就是從那天開始,牛子再也睡不好覺了。他常常做夢。又時時醒來。他總夢見一條渾身放著紅光的、火龍般的小牛向他跑來。那小牛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奔跑著,時而回首遙望,時而昂頭飛奔,時而“哞哞”長鳴。就那樣,一頭撞入他的懷裏。就那樣一頭就把他撞醒了。每次醒來,牛子都感到一種難以忍耐的焦慮。他常常坐在鋪上,抱著膝蓋發呆。然後,又忍不住摸黑走進牛欄,點著提燈,給老花切切草,添添料,再抱著膝蓋,看它到天亮。

又有一天半夜,他從夢中醒來走進牛欄,靜靜地注視著老花。他突然發現,老花的肚子右麵很大,很鼓,而且有點下垂。這是前些時沒有的。他抑住心跳,小心地、輕輕地把手伸向那裏,又把手全部貼在上麵。驀地,他感覺到他的手被撞了一下。又是一下。又是一下。爺爺!他高叫一聲,猛地跳到了一邊。

爺爺正在打呼嚕,沒聽見牛子的喊聲。牛子把臉貼在牆上,牆很涼,直透心底。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心跳平緩了一些。他又慢慢抬起頭,凝神看著老花,看著老花的眼睛和它那一身花斑。這一切本來是他早就熟悉的,但在這一刹那,一切都好像變了樣,體內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在膨脹,朦朧而又強烈,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的覺越發睡不安寧了,摸老花肚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有時他幹脆把臉貼在那個地方,這樣,那神秘的一撞一撞,簡直就同他體內的血液一樣,強烈衝擊著他的腦海,衝擊著他的心房。於是先前那種朦朧的感覺開始形象起來,開始有血有肉起來。神秘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渴求。一個奇怪的、不切實際的念頭突然闖進他的腦子裏。那簡直是個奢望。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明白,所以他誰也沒告訴。但他仍舊願意常常想起它,設計它,完善它。他的臉上常常出現一抹笨拙、羞澀的笑。他發現老花也常常這樣偷笑。他和老花各自都深藏著一個秘密。一個在心裏,一個在肚裏。

起風了,而且越刮越大。風聲把各種夜的聲息帶到牛子身邊,旋轉著,跳躍著。但牛子一點不害怕。這孩子很怪,從來不知道啥是害怕。以往爹和後娘打罵他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害怕。他不說一句話,隻是瞪著一雙大眼睛,直到他們自己不得不停下手來。

大約有半個小時的光景,牛子把老花牽回了牛欄。剛進欄門,老花又一下臥在了幹草上。牛子無可奈何了。他站在那兒,挖挖鼻孔,提提褲子。再挖挖鼻孔提提褲子。一點主意也沒有。幸而米湯熟了,溢出一股香味,牛子這才找到救星一般地朝爐子奔過去。

牛子把鍋端下來,把湯盛入一個鐵桶裏。他一邊幹著這些活兒,一邊聽著老花的動靜。看見老花隻是喘氣粗一些,沒有別的異常,便又往槽裏倒進一些炒好的豆子,抓進一把切得短短的幹麥秸,一起在槽裏攪拌起來。幹完這些活兒,他看見老花仍舊沒有倒沫,更沒有想吃東西的意思,便拉過一床被子,一盤腿坐在幹草上。

牛子凝神看著老花,心裏又感到一抽一抽地痛楚。他伸出手輕輕地摩挲著它的腦袋、它的脖子、它的凸起的腹部。那個奇怪的、不切實際的奢望又襲上心頭,又開始折磨他了。

我要有頭牛,這頭牛就是“小火龍”。我要有塊地,讓“小火龍”在上麵翻滾、跳躍、耕犁。我要小火龍和土地都屬於我。我要讓小火龍生出小白龍、小黑龍、小花龍。我要讓我的地變成最肥的地,長出最好的莊稼。我要……我要……起初,他還能聽見老花的喘氣聲,後來這聲音與風聲合在一起,時強時弱,時弱時強。再後來,他看見在這呼呼的風聲中,“小火龍”飛一般地向他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