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裏的歌詞(1 / 1)

他死前,同事大多叫他“老季頭”,我們年輕人叫他“季大爺”。

季大爺長得短粗黑胖,國字形的闊臉常因酗酒而濃酡。季大爺是我們出版社的更夫,他似乎對這份工作並不在意,不但對外來人冷言冷語,即便對本單位的同事也漠然相向,而且尤其厭惡我這個女單身。

一次下班後,我正在辦公室看書,沉湎於書中雲山霧罩的虛構故事中,忽聽“咚咚”的敲門聲,出來一看,是滿臉酒氣的季大爺。

“你怎麼還不走?”季大爺冷著臉,惡聲惡氣地問。

“我想在辦公室看會兒書。”

“不行,下班後辦公室不能留人!”

我試圖解釋,季大爺卻不由分說,要我立刻走人。後來經過領導通融,他才不再攆我,但卻常常趁我不備推門而入,冷著臉在辦公室裏轉一圈,又冷著臉一言不發地徑自離去。抑或是“突襲”後的結果證明我確實是在看書,並無與“形跡可疑”的人混同一室。日子一久,對我的獨自晚歸也漠然處之了。

有天晚上,因編發急稿,我回去得比平時晚,經過樓下的收發室時,發現季大爺已經把大門鎖上了,收發室裏一片漆黑。我隻好敲收發室的窗子,讓季大爺給我開門。他顯得很不耐煩,甚且麵帶慍色。

單位離我住的宿舍雖然很近,卻要經過一條“t”形路和一條臨街的胡同,那兒曾經有人被劫過。果然,就在我轉彎時,身後驀然響起“刺啦刺啦”的腳步聲。暗寂中,兀自出現的驟響帶著急促越逼越近,一種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巨大恐懼,使我本能地一回身,原來是季大爺!見我回頭,他冷著臉一揚下頦,示意我:“走你的路。”快到宿舍時,季大爺停下來,漆黑的夜圍中手電筒強烈的光束,在我行走的胡同裏亮起一團輝暈。走到宿舍門口,我轉過身,大聲地說:“回去吧,季大爺!”月光下輝映出季大爺蒼老的剪影。他倔強地舉著那束光亮,直至我推門,才倏然啞滅。

暮春時節,季大爺終因酗酒被解雇了。不久,單位組織大家到太陽島風景區春遊,我因事未去。聽回來的同事說,他們乘坐的大客車與季大爺不期而遇,未及相招,已擦身而過。孰料就在這一天,季大爺自殺了!他躺在盛開的丁香叢中,身邊有一瓶殘酒和一個裝過安眠藥的空藥瓶。

事後聽人說,季大爺與老伴兒不睦,兒女也多忤逆於他。被解雇後,他很少回家,終日借酒消愁。

得知季大爺的死訊後,我曾經詢問過太陽島風景區的清潔工,沒有人能準確地告訴我他冥歸之處。徘徊在丁香叢中,我想:倘若單位的領導能以關愛之心詢問他何以酗酒,倘若我們出版社與他共處的作家、詩人、學者和編輯能以敏銳的觸角,了解這位老人內心的苦衷,倘若我能在春遊的客車上,充滿親情地叫他一聲“季大爺”,倘若人與人之間能多一點愛與溝通,也許這位老人不會因為孤獨和失落,將丁香樹叢作為自己靈歸的冥地。

又是一度春草嫩綠,又是一年丁香花開,我常在這個季節吟詠那句歌詞:隻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