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澱的記憶(1 / 1)

歲月的流水衝開記憶的長堤,載著大學生活的片段跌宕而至……

1979年夏天,正值我們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畢業。往屆工農兵學員的學習態度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我們這一屆卻是學校公認的曆屆工農兵學員中最刻苦的一屆,至今說起來,老師們還津津樂道。畢業前夕,校園的丁香樹下林蔭深處、空球場上——幾乎所有的幽靜之處,都成了同學們複習的“領地”。一向遲鈍的我,因找不到適合複習的僻靜地方,隻好把自己的“領地”設在校辦木材加工廠院內的木垛上。

白天,“刷刷”的電鋸聲尖銳而單調,像酷暑下的蟬鳴,使夏日的炎熱更增加了幾分熾烈。隻有到了晚上,喧囂了一天的電鋸才安靜下來。這時,偌大的木材加工廠隻剩下一位打更的老大爺。他似乎很信任我,任憑我占據著木垛間的空地。有時看書看累了,我就爬上由一根根原木壘起來的木垛,躺在凹陷處仰望天空。說也奇怪,近萬字的畢業論文,竟在這兒從我的大腦裏流了出來。論文脫稿那天,看著塗改得亂七八糟的廢稿紙像花瓣似的散落在地上,一陣輕鬆與愜意襲來,我竟躺在木垛上睡著了。

“砰、砰、砰!”鐵錘敲擊木板的聲音將我驚醒。懵懵然,隻覺得夜幕像一床墨藍色的棉被重重地向我壓來,黑暗窒息般緊裹著我。我一骨碌坐起來,慌忙爬下木垛,原來是老人正在修理一把帶扶手的木靠椅。發現我,他先是一愣,隨即驚訝地問道:“這麼晚了,你還沒走?”我歉意地說:“在木垛上睡著了。”“唉!”老人略帶嗔怪地歎了口氣,而後又不無愛憐地說,“以後你別老待在木垛上,那是剛碼起來的新原木,在上麵待久了會著涼的。”

第二天我到木材加工廠來修改論文時,發現扔在地上的廢稿紙不見了,一把帶扶手的木靠椅卻放在木垛空裏。這天,老人似乎比平時來得早一些。他到廠院巡視了一圈以後,在更房前一邊燒水,一邊不時地乜斜著我。見我起身要走,他急忙進屋,拿出一遝捋得整整齊齊的廢稿紙說:“這些寫字的紙,你還用嗎?”見我搖頭,他說:“那我就用它糊棚了。”

“糊棚,廢稿紙怎麼能糊棚呢?”

交談中老人告訴我,他的老伴因病去世時,家裏欠了一筆債,街道為了照顧他,給他找了這份工作。現在他正在給下鄉返城的兒子和兒媳收拾房子。看著老人捧著的那遝廢稿紙,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趁著等待畢業分配的空閑時間,我把自己用過的舊報紙和舊雜誌裝了滿滿一書包,送給了老人。老人高興得搓著手一個勁兒地說:“還是有知識的學生能體諒人!”當他得知我就要畢業離校時,默默地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解開勞動布工作服,從皺皺巴巴的襯衣兜裏掏出10元錢,說:“你們這些念書的人,哪都有用得著的地方,說不定你走了就不會再到這兒來了。這錢你拿去買點啥,就算留個念想吧!”我怎能接受這位家境困窘的老人的饋贈呢?我告訴他,自己帶工資上學,什麼都不缺。老人沒再說什麼,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把錢揣起來。

隔日,係裏收錢給學生*車票。我想起曾經在老人更房牆上掛的衣服兜裏有10元錢。可是,當我去拿時,錢卻不見了。我的腦袋“嗡”的一聲,變成一片空白。我的確是帶工資上學,但是入學前,我的父母相繼故去,家裏除了我,還有一個正在師專念書的妹妹和在青年點的弟弟。我當時的工資是38.6元,每月扣10元錢還我上大學前的欠款,餘下的20多元,除了生活費,所剩的錢也隻能勉勉強強買張回家的車票。我對老人那樣說,不過是找個謝絕他的借口。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想到老人的10元錢……難道?

傍晚時分,我來到老人的更房,故意在他的麵前翻弄那件曾經在更房牆上掛過的外衣,同時暗中觀察老人的神情。為了不讓他看出破綻,我假裝去搬靠椅,椅子挺重,搬了兩次才搬起來。咦,那是什麼?一張疊成四折的10元錢,正靜靜地躺在椅子後麵的草叢中。頓時,我像給人狠狠地打了兩記耳光,頭皮發脹,臉發燙,心發慌。我惴惴地看了老人一眼,他正拎著我的衣服,一麵用粗大的手掌拍打著上麵的灰跡,一麵自言自語:“都怪這屋子灰太大,把姑娘的衣服弄埋汰了!”老人的話讓我無地自容,他像反射鏡一樣,折射出我的卑瑣和渺小。我羞愧地叫了一聲:“大爺!”老人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神態,以為我是喊他幫著搬椅子,忙說:“放在那吧,免得以後到這來用功的學生,坐在木頭上又涼又不舒服!”啊,大爺,我忠厚善良的長者,你是這樣普通,卻是這樣高尚,在這所高等學府裏,你給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知識和高貴並不能成正比,也不是衡量人與人尊卑的標準。善良忠厚的老人啊,原諒我這個有知識卻淺薄的人吧,但願人類的精華——善良、忠厚和高尚,永遠融入我記憶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