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還有蛋炒飯(1 / 1)

無論是天之涯海之角,

至少,我們還有蛋炒飯。

逯耀東在《大肚能容》裏說:“有次在香港與朋友聚會,座上有位剛從美國來的青年朋友,經介紹後,寒暄了幾句,我就問:‘府上還吃蛋炒飯嗎?’他聞之大驚道:‘你怎麼知道?怎麼知道的!’這位青年朋友祖上在清朝世代官宦,祖父於清末做過不小的地方官。當年他們府上請廚師,試大師父的手藝,都以蛋炒飯與青椒炒牛肉絲驗之,合則用。那青年聞言大笑說:‘我吃了這麼多年的蛋炒飯,竟不知還有這個典故。’我更問:‘府上還有其他菜肴嗎?’他說:‘沒了,隻剩下蛋炒飯。’我聞之默然,隻有廢箸而歎了。”

這一段好不熟悉,翻翻書架,原來是唐魯孫的《酸甜苦辣鹹》:“早年家裏雇用廚師,試工的時候,試廚子手藝,首先準是讓他煨個雞湯,火一大,湯就渾濁,腴而不爽,這表示廚子文火菜差勁,再來個青椒炒肉絲,肉絲要能炒得嫩而入味,青椒要脆不泛生,這位大師傅武人菜就算及格啦。最後再來碗雞蛋炒飯,大手筆的廚師,要先瞧瞧冷飯身骨如何,然後再炒,炒好了要潤而不膩,透不浮油,雞蛋老嫩適中,蔥花也得煸去生蔥氣味,才算全部通過,雖然是一湯、一菜、一炒飯之微,可真能把三腳貓的廚師傅鬧個手忙腳亂。”

逯耀東所遇見的海龜青年,是唐氏的子還是孫?舊時王謝堂前燕。那些念念不忘的世家菜,合該失傳,而蛋炒飯是不朽的。

蛋炒飯其實我並不拿手。性急,又時常心不在焉,油沸了才想起還沒洗蔥,蔥花切好鍋都快著火了,來不及攪蛋花,雞蛋在鍋邊一磕直接打進去,舀兩團冷飯就狠狠炒,一邊用鍋鏟把飯團切得大塊小塊的。順手將隔夜菜混進去,有時湯汁一大,馬上變成煲仔飯。

不過即使炒得這麼失敗,蛋炒飯總歸很好吃,熱騰騰,蛋香四溢,入口滋味甘美。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粗頭亂服,不掩國色”吧。好東西,自有本身強悍的生命力,想糟塌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記憶裏有一碗蛋炒飯,十分難忘,卻無關男女。

那段日子我節食減肥,經年不吃一口飯,也是一種天人決戰,酷烈難言。大年三十,姐姐們主廚做年夜飯,我無所事事,在廚房客廳穿來穿去,隻覺眼耳口鼻舌身意,處處都是佳肴的色、香、味、誘,意誌即使還堅如磐石,身體卻漸漸萎頓成蒲柳絲。我終於小聲請求,“能幫我炒一碗蛋炒飯嗎?”

蛋炒飯最講究冷飯熱鍋,炒出來才能顆粒分明。那一遭卻是熱飯熱鍋,那碗飯因之爛軟如糜,蛋花碎碎浮著,是黃金屑。含在嘴裏,半天不舍得吞,近乎虔誠。微微用力,有極輕的破碎聲,香糯的米漸漸泅開,油香無影化開,一濃一淡,滿嘴飽滿的甜與香。

那一碗珍貴的蛋炒飯,都忘了是怎麼吃完的,隻覺得粒粒珠璣,也因此,格外蒼涼。

也吃過極精致繁複的揚州炒飯。端上來煞是好看,碧綠青豆、焰紅火腿、瘦黑香菇,還有蝦仁、胡羅卜丁、幹貝……花團錦簇,是珍珠瑪瑙合盤燴。我卻老覺得妨礙,蕪雜,像不如一盤蛋炒飯的簡而清。還聽說有鮑汁蛋炒飯和魚翅蛋炒飯,這份不明所以然的奢侈,即使是《紅樓夢》裏的王夫人,大概也會慨歎:“不當家花拉的。”

常常是在館子裏,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的主食。不大有人動它,漸漸就擱冷了,浮出一層油來,汪著。蛋炒飯,很像那些甜言蜜語,非得大火熱油,急急地出爐,邊吹邊燙地吞下,稍稍遲疑,便膩得無法下咽。

我有一位女友,最近赴英留學。她生長於錦衣玉食之家,十指沒沾過陽春水,老保姆看著她長大,從娘家跟到婆家,現在比她母親還擔心,隻怕她會餓死,提議道:“不然你在英國也請個保姆?”把她笑得不行,“我就算有錢人,不用給人家當保姆勤工儉學了,還叫英國人給我打工?”

她吃了一段日子幹麵包奶酪,實在撐不下去。不過荒天餓不死瞎家雀,回國的師兄贈她舊精工電飯煲一個,她第一次忘了加火,第二次忘了按鈕,第三次到底煮出熟飯來。菜呢?我出謀劃策道:“不如你炒個蛋炒飯?”

她買來雞蛋四個,抱怨超市裏沒有小蔥。我說:“你見過植物狀態的蔥嗎?”她也承認的確不曾謀麵。

我在msn上授業傳道解惑,耳機裏,隻聽海的那一邊,叮叮當當,乒乒乓乓,驀地一聲尖叫,不知是油濺到身上還是刀切了手指,簡直有旁聽謀殺案的效果。但到底大功告成,她嚐一口歡呼一聲,“還不錯還不錯!”勞動果實,總是甜蜜的。

我相信她可以給家人打個電話,讓一直念叨的老保姆放下心來。無論是天之涯海之角,至少,我們還有蛋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