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種疾病是風雅的(1 / 1)

這世上絕沒有風雅的病。

所有的病都是難受的。

這城市熱得太快,空調又往往太猛烈,人的身體給冰火九重天折磨著,忽然大家都病了。

一個朋友是一天去五十次衛生間,另一個朋友是在衛生間一呆五小時。前者是吃什麼都拉,後者是吃什麼都不拉。還有一堆感冒發燒的,更要耗大量衛生紙。再大牌的美女,此刻臉黃黃的泛油光,鼻頭紅紅的,不時吸溜一下,動輒拿一大迭紙狠狠地擤,說話全是濃重的鼻音,也有原形畢露之感。所以有人說,看過感冒中的愛人而仍然愛她,才是真愛。

要求未免太低,但這感慨也未必是空穴來風。《源氏物語》裏有一段:女子偶患風寒,服用極熱的草藥——也就是蒜,與男人會麵時便立起帷屏。男人卻還是覺得蒜的惡臭飄過來,實在難當,落荒而逃。

感冒到底是小症,小說裏最常描寫的是肺結核。當然因為早幾十年,這是不治之症,除了這個,青年人沒有別的病症可以緩慢凋零。但現時的絕症是艾滋,誰敢讓純情的女主人公身染艾滋?還是覺得肺結核令人蒼白消瘦,情緒低落,有一種貴族的纖細感傷吧。濟慈、肖邦、魯迅、斯蒂文森都得過肺結核,有人說肺結核是一個美學鑒賞家,隻挑最華麗的靈魂。這是詩人之病,風雅之病。

但這世上絕沒有風雅的病。黛玉咳嗽一晚,吐了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寶玉再愛黛玉,設若看到這個,也得惡心半晌。茶花女最後臥床不起,咳嗽吐血,喘不過氣來,全身塗滿灼熱的藥膏。這死狀也是難看的。

肺結核被攻克,一定給很多文人當頭一棒。幸好疾病總是層出不窮,《血疑》讓我們知道白血病,以後我就不斷在電影、電視和小說裏見到得白血病的白衣少女,都有山口百惠般無辜的臉容。還有再生障礙性貧血,還有骨癌。人家的絕望與生離死別,成為我們的娛樂。

稍微不那麼普遍的病,是紅斑狼瘡。前有朔爺在《玩得就是心跳》提到,後有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當然是有風險的,紅斑狼瘡是育齡女性高發,症狀之一是臉部有蝶形紅斑。可是怎麼保證那紅斑均勻對稱,形狀也好?那畢竟不是蘭蔻粉底。

還有重症肌無力,就我目力所及,好像朔爺也是第一人——當然我近年看小說,尤其言情小說少。一切不得已,用一個絕症就可以詮釋,故而《永失我愛》。凡人如我們,也經常永失我愛,但隻為著錢、距離或者性格不合罷了,我們多俗。其餘比較流行的,還有尿毒症、腎壞死……失憶、失明、失聰,在電視裏出現得這麼頻繁,簡直讓人不覺得是病。

比較新異的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煙鸝得的便秘。她是白玫瑰,可是白是多麼容易被汙染的顏色。她被丈夫冷遇,與小裁縫私通——真不上品。她終於得了便秘,可以名正言順在浴室一待好多個小時,看自己雪白肚皮上的肚臍眼,這幾乎太帶有*的暗示了。排泄物的梗塞,象征著性的梗塞。紅玫瑰嬌蕊的亮相是出浴,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雪白的波鬈,是雲石雕像;而煙鸝則是便後,白底小花衫摟得高高的,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麵上,中間一段白蠶似的身體。一個是神,另一個是肉蟲,比朱砂痣與蚊子血的對比更令人寒戰。

所有的病,都非常難受。電影裏或者讓人同聲一哭,真正一身病痛的人,那汙穢、疼痛、血、發炎、身體潰爛的味道……那痛不欲生而又掙紮求生,很難有人能懂,在生命與愛情之間,人都會選擇生命。真正見識過死亡而且認真的創作者,其實都知道。有些不再把疾病當作煽情元素,有些還寫,不過為著稻粱謀。

真實人生裏,想風雅而死談何容易。美女作家曼殊菲爾一直自以為,周圍人也以為她得的是肺結核,可是我最近看了她的新傳記《一次輕率的旅行》——她死於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