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美,
都是雌雄同體的。
今夏在草原。清晨逸馬在希拉穆仁,是我深愛的黑駿馬,微一揚鞭,鞭梢不及馬背,它已飛奔,兩耳聞得風聲颯颯。
靜下來卻走得平穩,偶爾叼一口閑花野草,我與馬倌聊天,“它是公是母?”馬倌答:“都是公的,母馬騎上走不起。”我舉目看看,人家的馬肚下麵好大一個話兒,我的馬卻空空如也,便莫名覺得不平,道:“為啥那匹馬有,我的馬沒有?”
馬倌笑得金牙在陽光下閃閃放光,“你那匹是閹過的。”
我靠,這臉丟的。
下午陽光酷烈,草原無遮無擋,一望無際盛大的綠。我坐在旗杆下,抱了一頭小白羊,與小孩們聊天。滿懷軟香暖玉,我問:“這羊是公是母呀?”小孩的母親是個中年婦人,聞聲熱情前來,道:“這不就是俗話說的,要知道你媽是公是母,掀開尾巴一看。”尾巴掀開半晌,我仍不明就裏,婦人幫我指點:“喏,這個是出糞的,這個是出尿的,這是頭小母羊嘛。”我繼續懵懂:“那公羊呢?”婦人駭笑:“公羊的尿從肚子下麵走嘛。”大約不信有這種白癡,停停又加一句:“這說得再清楚也沒有了。”此時已笑翻了一地的人。好在日頭毒,人人曬得紅頭赤臉,再加一份緋紅,也看不出。
雌與雄,豈是那麼好辨的?
此行,是經山西去內蒙,到五台山那天正是盂蘭盆節前日,五爺廟外便聽得鼓樂罄鈸,原來是有人還願送戲。舞台一角有個牌子,《潘楊訟》。
在酷日下的園子裏,我看向舞台,很吃力地辨認,那描了慘白臉孔的,是潘仁美?他們驚他嚇他,而他不過是披發蒼涼的老人。一個敦實的胖老太太,是佘太君吧?一直掛著一種穩紮穩打、勝算在握的笑容,她驕矜地坐下來,正在八賢王身邊,但輸贏還沒定呢。
自然沒有字幕,我正覺得悶,忽然分花拂柳,上場一個極清俊的小生,劍眉星目,滿麵撲粉,腮紅卻紅得柔和,仿佛天然膚色。而盛夏午後的太陽照在我頭上。
我站得那麼近,他的厚底靴,踏踏踏,就在我頭頂上,袍裾微掀,裏麵是大紅絲褲。氣宇軒昂,卻線條柔和輕盈。是個女子嗎?我拿不準。
他是誰?楊家將裏有這一號?可憐的我,正“楊六郎”、“楊宗保”地亂蒙,皇帝已經喚道:“寇愛卿,”——豈有這麼年輕俊美的寇準?
烈日當頭,幾乎是噴火的龍,散布毒焰。他們都避到樹蔭下,惟我在舞台的正下方,半癡半迷。寇準在台上忽遇難題,舉重若輕,起了好主意,則眉目一場,嬌憨如好女,又明明有大將之風。我越看越心驚。
山間之戲簡陋著。鬼卒著戲裝就從後場忙忙衝出來,大約人有三急,再一刻,已經換了衙役,氣定神閑上場。戲份完了的演員就在不遠處,往臉盆裏白花花倒洗衣粉,出那麼多泡沫,七彩妝容浸進去,重手搓出來,一張張樸實憨厚的臉,是一部返璞歸真的戲外戲。
周圍多的是散漫的遊客,亂著拍照,上香,到處閑逛。大家都隻是偶爾到此一遊吧,想來往後,也不大記得五台山,五台山也不大記得我們。我在陽光底下,也是一種暫時的存在。然而我眼中的寇準,那麼美,敷粉胭脂,黑靴紅褲,大義凜然,卻又聰明機巧。他哈哈長笑,我忽然看見酒窩,女子無疑了。
那一刻,我隻覺恍惚,仿佛我不是一個遊客,與五台山半日之緣,而是附近鄉野人家的女兒,偶爾趕廟會,燒香許願求一個好人家。在廟裏看了一出戲,便遇上前生的冤孽。
若他是男子,我會嫁他,洗手作羹,追隨他天涯海角,他是我一生惟一的愛人。若他是女子,我但願與她結拜姐妹,雙棲雙宿直至白首,無論她是否紅顏終改,抑或嫁作平凡人婦,我惟願與她嫁同一個男子……
散戲之後,鄉間有多少不知所蹤的女孩?
而所有的美,都是雌雄同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