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鎔金,人在何處(2 / 3)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

……

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

兩人新婚時,李清照十八歲,趙明誠二十一歲,趙明誠還是一個太學生,雖然功課繁重,他還是要每半個月請假去一趟相國寺,用典當衣物所得之錢,購買碑文與果品,回家之後,兩人展讀碑帖,咀嚼果品。碑帖與果品,哪個滋味更加甘甜,確實難說。雖然如此,還是有太過昂貴無法購買的東西:

嚐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李清照

心儀的書畫,因為昂貴隻能錯過。恰如心愛之物,最終與自己擦肩而過。這種惋惜的感情是每個人都曾有過的,而對這樣一對心懷熱愛的人,就更值得歎惜。

當然,那段生活中的歎惜是少數的,更多的還是喜悅。李清照在序文中,為我們描摹了一種溫和、雅潔的讀書之樂:

後屏居鄉裏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劄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

兩人在把玩金石碑帖之外,還共同讀書、校勘古書,並展示了一種與讀書有關的高雅遊戲:兩人吃罷飯,烹好茶,相互提問所讀書中的內容,考校彼此的記憶力,記對了的飲茶,如此反複,盡情處,“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雖然物質條件不夠優裕,但溫雅的情誌有了,純粹的快樂有了,雖然屏居鄉裏,雖然生活清貧,縱有大富大貴,也不能交換這種幸福——“甘心老是鄉矣!故是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趙、李夫婦兩人,經營的是中國曆史中最高貴、精致的一種心靈的生活。

隻是這種歡樂不能長久,金人的鐵騎裹挾著漠北高原的風霜和血雨腥風,在轟鳴的鼙鼓聲的催促下,踏破了趙明誠、李清照們的清夢。序文中記載的生活境況急轉直下:

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金人犯京師”,夫婦倆麵臨遷徙避難,而多年搜集來的文物書卷也都麵臨轉移時的選擇,要擇取最有價值的物品,就要放棄更多同樣的心愛之物。之前憑熱情與愛好搜求的文玩,突然開始要根據價值高低來汰選,這對夫婦倆本身就是一種折磨;而更加痛苦的是,明知這些遺留之物必將毀損於戰火之中卻還在精心安置、保護。

但這才是痛苦的開始,隨著戰爭發展,李清照失去的不僅僅是這些在選擇中放棄的文物,先是趙明誠在奔波中因病去世,趙明誠臨終時,“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很是淒慘。當準備渡江逃難時,“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大病中的李清照對此念念不忘,遂將這些文物送洪州,孰料“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漓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及至逃到浙江,從戰火中帶出來的文物已為數不多,“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不意又為有勢力者設法掠奪,“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但就是這點書畫也被人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