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餘悲慟不得活,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複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牢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在會稽的這次遇盜,夫婦倆多年的珍藏基本上損失殆盡,但這時,李清照還是要極力保留一點記憶,她身邊隻剩下“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但她“猶複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這時候的喟歎,連無奈都說不上了,文字之間都是絕望。
《〈金石錄〉後序》乃以血淚敘述著圖書文物的聚散,記載著精致美好生活被無情打碎的悲傷與無奈。文章開篇說趙明誠撰《金石錄》二千卷:“皆是正訛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滿含深情,又多悲淒無奈。而文末敘述書畫散佚之後,重閱《金石錄》時,深情追憶趙明誠校書景況:“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趙明誠)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而戰亂侵襲,物散人亡,令人無限感慨:“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又從曆史上的圖書文物喪毀之事說起,用一係列的問句,叩問蒼天,表達其無盡的悲憤: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複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餘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多年之後,李清照在會稽的這段遭遇還是讓讀過此序文的後人動容,並帶著一種癡愚的情懷要為她“報仇”。據說,明代時候,內閣首輔張居正就曾為此文動容。他做首輔大臣時,一次聽到一名姓鍾的手下操浙江口音,問道:“你是會稽人嗎?”手下回答:“是的。”張居正臉色大變,怒氣大盛。雖然這個手下解釋說自己家裏新近從湖廣一帶遷居會稽的,還是難消張居正的怒氣。不久,就被張居正貶黜。後人在《玉茗瑣談》中解釋此事,說鍾姓官員是因為與《〈金石錄〉後序》中盜竊訛詐李清照臥榻之下文物的鍾複皓同鄉、同姓,才遭到張居正的貶黜。由此可見張居正受《〈金石錄〉後序》感染之深。
作為一篇序文,《〈金石錄〉後序》實在是一篇文情並茂的佳作。雖然此文體例屬於序跋文,但實際上是一篇自敘文。後人常把此文當作趙明誠與李清照的合傳來讀。李清照才華橫溢,也擅長寫四六駢文,但這篇序文卻純然用散體寫成,絲毫沒有文采的賣弄。整篇文章中,處處含情,文中始終包含著自己對丈夫的感情,對往日精致生活的留戀,這種感情貫穿其間,也成為整篇文章的推進軌跡。
從序文中看,趙明誠與李清照的生活是悲劇的。人們對悲劇的定義很多,最簡單曉暢的說法是,把美好的事物揉碎了給人看。《〈金石錄〉後序》中,我們看到的恰好是這樣的一個過程。趙、李兩人的感情因為戰爭被斬斷,人也陰陽兩隔。由這種痛苦帶來的感情支撐整篇序文,使文章“非為文而造情”,成為一篇“不求工而自工”的好文章。
對於旁觀者來看,趙明誠與李清照那種高雅、精致的生活被戰火損毀,也足以讓人歎惜再三。文化和文化中蘊含的感情都是人類社會前進過程中最珍貴,也是最脆弱的。趙、李二人的生活很像宋代名窯中精心燒製的汝窯瓷器,有“雨過天青”的透亮、溫和與珍貴,卻也和所有名瓷一樣容易被擊碎,而一旦破碎,就難以彌補。這種碎裂,在中國文化曆史中比比皆是,又不僅僅是趙明誠、李清照兩人生活這一例了。
隻是,這種破碎之後的痛惜,李清照確實感受深刻,也因為她才華卓著,文辭便給,使得這篇文章做到了敘事、抒情的完美統一,作者的才華與學養從這篇文章中得到大家的認同,博得好評:“才高學博,近代鮮倫”“有此文才,有此智識,亦閨閣之傑也”,李清照也因此文而成為中國散文史上的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