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鎔金,人在何處(1 / 3)

——李清照《〈金石錄〉後序》

宋代曆史上,曾有過好幾對模範夫妻,像梅堯臣與妻子謝氏,蘇軾與他第一個妻子王弗,胡寅與妻子張季蘭等等。他們的妻子溫柔嫻雅,有的雖不能識文斷字,卻天資聰穎,一笑一顰中,給予其伴侶心靈的慰藉;有的則受過良好的教育,深通文理,以女性的細膩體貼,把握了詩文的精妙,陪伴丈夫讀書,談詩論文,營造著生活的詩意境界。中國傳統文人有著理想的家庭生活圖景,而“紅袖添香夜讀書”,則是他們對美滿家庭生活的深情期待和想象,有人戲稱之為中國文人心頭的“紅袖文化”,確乎把握住了某些精神,還是有一些道理的。然而,在以“三綱五常”為家庭倫理準則的社會環境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也造就了無數悲劇的婚姻,但也成就了許多的美好姻緣,而文化品位相當、審美趣味比較一致,琴瑟和鳴、紅袖伴讀的夫妻,還是令人神往,他們能夠保持一種溫雅、和諧的生活情況,“願作鴛鴦不羨仙”,是對這種美滿生活的極大的肯定。

這些模範夫妻中,最著名、最理想化的一對乃趙明誠、李清照夫婦,後人羨慕他們精神上平等,生活中雅致而有情趣,稱之為“伴侶型婚姻”(伊沛霞《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

趙明誠與李清照夫婦是一對典型的“高級知識分子”。李清照才名卓著,她作為詞人,能寫出“婉轉曲折,煞是妙絕”(陳廷焯《雲韶集》)的詞作,作為女性又能寫出“氣象宏敞”的詠史詩。趙明誠雖然也頗有文采,但無法與妻子相比。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詞作《醉花陰》背後,就藏著他們夫婦的一次文采“暗鬥”。

據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記》記載,李清照寫了《醉花陰》一詞,寄給趙明誠: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詞寫九九重陽節,趙明誠讀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時,自愧不如,但心中又有不甘。於是,閉門謝客,花了三天時間,廢寢忘食,填了五十首詞,把李清照這首《醉花陰》混在其中,拿給好友陸德夫。陸德夫玩味再三,告訴他:“隻三句絕佳。”正是李清照《醉花陰》中的“人比黃花瘦”那三句。據此,可見李、趙夫妻二人的詩才之孰高孰低了。

李清照出身於書香門第,其父李格非有詩才,頗得蘇軾賞識,其母乃狀元王拱辰之孫女,能詩文。李清照生活在良好的家庭文學環境中,從小才思敏捷、博聞強記,接受了很好的文化教育。這種生長環境,在今天看來,是非常難得的。李清照女性的身份,使她無法追求科舉功名,在這種書香環境中,無論是詩詞曲賦的品讀與寫作,還是雅致的文人家庭濡染,都在向一個方向用力,即塑造一個閑適、敏感又才華橫溢的才女。因為沒有功利目標,讀書、寫作,都是服從於個人性情的需要,是一個完善、敏感、優美的內心世界的需要。這種教育,不僅僅停留在書卷冊頁之間,還有書法法帖的品讀,文玩鼎彝的把玩,或者還有師長清談雅敘時,屏風後麵的偷聽,這些內容豐富而多樣的文化熏陶,造就了李清照典雅的內心世界,成就了一個有文化品位、沒有很強功利心和能享受生活的才女。

這樣一個才女,在婚後自然會極力營造一種充滿文化意味的溫雅的生活狀態。正史中,對這對夫妻的記載比較少,他們的生活,都集中展現在李清照所寫的《〈金石錄〉後序》中了。這篇序文中記載了趙、李兩人精致的婚後生活,以及這種精致生活如何在戰亂中一點點被蹂損,乃至徹底破壞的全過程。

金石錄

所謂“金石”,字麵意思是古代鐫刻文字、頌功記事的鍾鼎碑碣之類物品。在《金石錄》中,包括了金石書畫、彝鼎硯墨等古代文玩。今人談中國傳統文化,好像文化都是蘊含於古代詩書典籍之中,殊不知,古詩詞和儒釋道的經典,隻能算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端。古代人不是抽象地生活在文辭之中的,他們有鮮活的生活,他們的審美趣味和內心世界都會投射到現實的生活裏,表現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之中,而與文人相關的器物就沉澱了他們心中的美好感情。

這些器物,無論是銅鼎、瓷器,是書畫、玉器,都給後人提供了一個溯流而上追尋古人內心世界的途徑。《〈金石錄〉後序》一文中,趙、李夫妻兩人婚後的日常生活,就是陶醉在這種品鑒、把玩這些文玩器物的快樂之中。趙、李兩家雖然都是書香世家,但皆非大富大貴之家,盡管喜歡文物,卻無法盡情搜購。序文中記載了兩人迷醉金石書畫,以及為了獲得它們的艱難。為了獲取心中所愛,要典當衣、物,節衣縮食的情節尤為感人: